《美好的旅行》作者:[日]川端康成
目 录
第 一 章 小鸟啦,火车啦
第 二 章 山间小站
第 三 章 早晨的送别
第 四 章 睡醒的湖
第 五 章 父亲和母亲
第 六 章 下雪
第 七 章 第一次旅行
第 八 章 父亲的所在
第 九 章 前往东京
第 十 章 春天院子摆的石头
第十一章 盲人学校
第十二章 聋哑人学校
第十三章 听得见的鼓声
第十四章 声音的教室
第十五章 母亲们的日记
第十六章 家庭访问
第十七章 希望的大海
第一章 小鸟啦,火车啦
成群的小鸟沿着铁路飞来了。它们飞的高度也就是刚刚掠过城市房屋的房顶而已。
鸟群里的三四只山雀,好像今天依旧要从这里越过花子的家后面那片树林,然后回到湖滨,仿佛为了把这个意图告诉花子,所以才落在她家的合欢树上。因为花子就靠着那合欢树坐着呢。
山雀像滑稽的走钢丝演员一样,头朝下吊在小树枝上不停地打转转。用它那撒娇似的小声一个劲儿地说个没完。
卡罗立刻竖起耳朵。花子按了按卡罗的肩膀。
卡罗特别听花子的话。它虽然想纵身跳起去追小鸟,可是经花子一按便老老实实伏下身来,把两条前腿伸了出去,然后仰头看着合欢树枝。
花子摸了摸卡罗的头。原来这条狗正在看着小鸟。
花子能够知道落着小鸟的树枝在摇动。花子即使背对着树也能知道树上有小鸟。花子十分高兴。
山雀听到飞到前面去的小鸟们的呼唤声,便登上树顶,此刻正飞离合欢树。
花子露出可怕的神色。她突然迅速而猛烈地跳了起来,与此同时喊了一句什么。仿佛发了疯一般,简直就像猴子大发脾气。
难道花子是想把小鸟抓住么?
原来她是想对小鸟说:
"可不能走了。"
花子是一时激动才猛然跳起来的。
她发出的奇怪的喊声,就像寂寞孤单的野兽失声痛哭一般。
因为跳得过高,所以花子踉踉跄跄地落到地上。
卡罗大吃一惊撒脚就跑,可是似乎它感觉花子有些可怜,便凑到花子跟前不停地摇它的尾巴。
花子狠狠地踢了那条狗一脚。
卡罗的脑袋挨了踢,只是晃了两三次脑袋,身体照旧往花子跟前靠。
花子用拳头打卡罗。她是说:
"小鸟去哪里了?"
花子常常大动莫名其妙的肝火。
"花子的小心眼儿……"
她妈妈这么叨咕了一句,但是她也毫无办法。
卡罗是很清楚"花子的小心眼儿"的。
不过,就在花子敲打着年罗的脑袋的过程中,她感到心烦意懒,有些乏了。
她像原来一样地靠着合欢树坐下来。她想:
"小鸟去哪里了?"
花子是看不见广阔天空的。
当花子意识到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的一只手抓着一把合欢的叶子。大概是她跳起的时候无意中揪下来的吧。
羽状的汁子,在花子的手里渐渐地闭合了它那梳子齿一般的细长叶片。花子用手指碰碰它,觉得它好像很害羞,合上了睫毛就睡着了一般。
太阳已经落了。
晚风阵阵。
山涧的背荫越来越浓也罢,晚霞斑斓多采也罢,日落西山也罢,这些,尽管花子一概不知,但是,因为她的脸颊和脖颈的温热感会悄悄地消失,所以她会感觉到白昼去了。她想:
"究意去哪里了?"
她不喜欢傍晚。因为她有满肚子悲伤和愤懑真想哭喊着大闹一场。
不过花子知道,小鸟归来的时候,再过不久傍晚的火车就会开来。
花子家的院子紧挨着铁路。
花子今天到院了里来,就是为了等候火车从这里开过去。
花子很喜欢火车,这不仅仅因为她父亲在这个车站当站长。主要是她认为火车在这个世界上是最强有力的。
火车能够把花子那关闭于黑暗中的幼小灵魂摇撼得惊醒过来。虽然她看不见火车,也听不见车轮声和汽笛声,但是火车震动大地的震感却能传到花子的身体上来。花子仿佛被大地吸住一般。每当体会到大地震动的时候,她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
像玩偶一样缺乏表情的花子那张脸,这个时候会显得生机盎然很有光采。
花子曾经由她父亲抱着抚摸过停在站台上的火车。
"危险哪,花子,好啦,快开车啦。"
尽管父亲这么说了,可是花子全当耳旁风,甚至想搂抱住火车不放。
"火车天天来的呀,以后看的日子多着呢。"
父亲硬是把不听话的花子抱走,离开火车。
有一次她父亲带她去摸铁轨。
花子两手抚摸铁轨,还在这铁路上走过。边走边说:
"这通到哪里呀?"
她觉得这铁路好像没有尽头,笔直地通往许多地方。
花子好像第一次茫然地知道了世界广阔,于是有神秘的恐怖和憧憬……
从此以后,花子总喜欢到铁路上上走。
有一天,花子使劲牵着保姆的手坚决要求她带自己到铁路上去,使保姆阿房十分为难。
"好啦,走到头了。再就是铁桥啦。咱们可过不了铁桥。"
尽管这么说企图制止她,但是花子根本不听。保姆想,如果不让她知道这样绝对不行,那可不得了,就立刻把花子抱起来,把她带到河边上:
"要掉河里啦!"
摇着花子的身体假装要把她扔进河里。
花子吃了一惊,她立刻软了下来,使劲蜷起两条腿,一动也不动。好像引起了痉挛。保姆吓了一跳,便背着她回了家。
花子真以为世界到了末日,因而很害怕。仿佛窥见了世界尽头的地狱那样害怕。
但是花子知道火车是从那座铁路桥上开过来的。她想:
"火车是从哪里开来,又开往哪里去呢?"
火车开上铁桥时的震动,首先传给花子的身体。然后是过一会儿仿佛火车消失了,最后轰隆轰隆地从花子的眼前开过去。
今天和往常一样,火车一开上铁桥,花子就屏住呼吸等着它。
工夫不大,地面就开始颤抖了。就像凄厉的暴风雨的中心部位一般,火车摇撼着花子的身体开了过去。
这时的花子必定是紧紧地抿着嘴,胸脯频频起伏。似乎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强大力量冲进花子的身体一样……
火车的车窗透出灯光。但是花子看不见那些灯。不过她知道火车里一定有很多人。
孤零零的花子想,那火车里该有自己的朋友吧。
但是花子还不知道,那些坐火车的人每天过来过去好几次,究竟是相同的人呢,还是各不相同的人?她只知道火车总有人坐。
花子一挺身站了起来,向火车频频摆手。摆得两臂累断也不在乎。
坐在火车上的人,是不是从车窗看到了挺直身子站在合欢树下的一个小孩子,正在发了疯似的向他们挥手呢?看到了那个仿佛向天诉说、对神呼唤的打着奇怪手势的孩子呢……
好像火车到站停了下来,好像火车开出了站台。
花子神情凄然地站在那里。尽管她还不像刚才山雀飞走时那么发火……
传来晚饭的香味。
花子正要回屋子去的时候,卡罗叫了一声便箭一般地向大门冲去。
"是谁来啦?"
花子居然从庭园的树木和花圃之间灵巧地穿行,追着卡罗而去。那动作之准确谁都不会想到她是个失明的人。
第二章 山间小站
花子的父亲带回家的客人,就是乘坐花子向它挥手的那趟火车来的。
父亲给火车打"开车"的信号时突然看到:似乎是姐弟两人,姐姐左右两肩各挎一个旅行背包。弟弟一只胳臂揽着姐姐的脖子,另一只手抓着那顶登山帽按着肚子。
这两人站在站台上。花子的父亲朝他俩走去,到了跟前忙问:
"怎么啦?"
"啊,啊,我弟弟在火车里忽然肚子痛……"
姐姐仰脸望着花子的父亲问道:
"站长在么?实在没办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是么?"
父亲点点头,招手把站员叫过来。
"给他帮帮忙。搀着他走吧。"
弟弟此时哎哎地哼哼不止,脸色煞白,似乎筋疲力尽。
"疼得厉害?"
"是,照这样的话,那就根本没法回去啦。请帮忙给找个医生好吗?"
姐姐的眼里噙着眼泪。
"好吧。"
花子的父亲答应着,然后问她:
"你们的家在哪里?"
"东京。"
把他弟弟搀到候车室,让他躺在长椅上,姐姐担心他折腾起来掉在地上,百倍小心地守候在旁。花子的父亲说:
"这儿,有些不妥,到我家躺着吧。"
那位站员拉了拉父亲的手臂,把他叫到一旁小声跟他说,万一是赤痢或者伤寒,那可就麻烦透啦,不如趁早送他到医院,或者去旅馆。
花子的父亲说:
"不会的,没事儿。况且是个孩子,你不觉得怪可怜么?再说让他多花不少钱,那也不合适呀。"
说完,他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并不太烧,大概是胃痉挛吧……你把他背到我家去。"
然后对那位姐姐说:
"在好转之前,最好躺着别动,就在我家躺着去吧。打一针就能立刻止疼。"
姐姐立刻喜上眉梢,擦了擦睫毛上的泪花。
花子的父亲想,小姑娘长得多么好看哪。
"我帮你拿一件吧?"
"不用啦。"
姐姐摇摇头,仍旧两肩各挎一个背包,左手拿起两根登山手杖就走。
站长的家离这里很近,过了道口就到。
花子的母亲急忙把床铺好,刚铺好花子就进来了。
花子呆呆地站着,四顾房间的情况。
姐姐马上看见了花子,她以为花子一定有些腼腆。
"啊,多漂亮的姑娘。来来。"
微笑着向她招手。
但是花子绷着脸不声不响。
姐姐一愣,立刻觉得奇怪得很。
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位漂亮的小姑娘是个没有魂魄的玩偶……。但是再仔细看,发觉那孩子正在认真地寻找什么,仿佛一朵大白花歪着脖子……
但是,那孩子却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这位姐姐想走近花子。
花子很胆怯,她伸开两臂好像要推开什么,终于抓住了父亲。
姐姐吃了一惊,站起身,不由得脸红了起来。
这时,一直躺着的弟弟突然蹬了被,口口声声地喊疼,从褥子上滚落到草席上。
"哎呀,达男!这可不行,得老老实实地躺着!"
姐姐着了急,赶忙去制止他。
"疼么?哈哈……你倒是满精神的呀。"
花子的父亲说着话不由得笑出声来。
"真讨厌,人家疼得厉害他倒觉得好笑。"
花子母亲边说边给达男盖上被。
蜷着身于像个虾似的达男蓦地坐起,他说:
"没关系,笑也没什么。确实可笑,真是疼得可笑!啊!"
他用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说了这句玩笑话。大概是因为太疼,以致他无法安静下来吧。
他按着肚子,像个青蛙似的跳到花子跟前说:
"姑娘,可笑吧?"
花子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声,便像猴子一样抓挠达男。
达男吃了一惊。不过他知道,此时此刻如果默不作声,气氛更加不妙,所以把脸伸向花子,并且说:
"你抓挠我我也不知道疼啊,因为肚子疼得更厉害。"
正合花子的心意,她便使劲猛打达男的脑袋。
"花子!这不好!"
父亲抓住了花子的两只手。
达男的姐姐看到花子可怕的表情,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单腿跪在花子面前说:
"请原谅,等一会把他轰出去。"
说着话,亲切地把手扶在她的肩上。
花子的手被父亲抓住了,这回挣脱一只手来打姐姐的头。
姐姐闭上眼睛。从花子的小小拳头上传来的是类似痛楚的悲凉。
"这不行,花子!"
父亲严厉地申斥她。
"没关系呀!"
姐姐虽然被她打了却满不在乎,她把花子拉过来搂住。
"都是达男不好。原谅他吧。"
花子哭了,她那哭声也特别,简直就像个婴儿。
不过她再也不和她们姐弟作对了。她把脸紧贴在达男姐姐的脖颈处。
花子母亲走上前来,俯身向达男姐姐道歉。
"真对不起,这孩子跟别的孩子没法比,所以才那么胡来。眼睛看不见什么,耳朵也听不见什么,所以……"
"哦!"
达男的姐姐一时之间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好低着头沉默不语。她的下巴颏触着了花子头顶。她不由得想:
"长一头这么好的头发可就是……"
想到这里便用脸颊亲她又厚又密的刘海。同时瞥了一眼达男。
达男早已悄悄地钻进被窝躺下了。他大概是听到花子又盲又聋吃了一惊,肚子疼也就不医自愈了。
"不过这么乖乖地让素不相识的人搂着,还是头一回哪。"
花子的母亲这么说。
"哦!"
达男姐姐的脸有些红了。
"几岁啦?"
"六岁啦,可是这个样子也聪明不了,和吃奶的孩子一个样。"
花子的母亲心情黯然地这么说。
"怪可怜的,多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啊。"
达男的姐姐心里这么说。
她不再说安慰这位母亲的话,话题一转介绍她们自己了。她说她叫百田明子,正在读女子高中一年级,她弟弟达男上初中一年
花子突然在明子的嘴唇上挡上一个手指。
"那可不礼貌!"
花子母亲把她的手拉下来。
"这孩子好像模模糊糊地知道我们说的就是她,所以找说话的时候她总是摸我的嘴唇。可是我们说了些什么她却一点也不明白。不过,她现在刚刚开始多多少少地知道她和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了。
明子。九点头。把花子小小的手指紧贴在自己的唇边继续说下去。
达男的疼痛又阵阵袭来,他一直忍着。肚子里一直有鼓鼓囊囊的疙瘩,凡是这种时候准发烧,他只好蒙上大被挺着。
通身出了冷汗。手脚一齐使劲,疼得眼泪直流。
他想,在可怜巴巴的花子跟前,为了肚子疼就使劲折腾,那可未免太对不住人家啦。
"达男!"
明子来到达男的枕旁这样叫了他一声。因为忽然之问达男一声不吱了,她不能不多个心眼儿。
"怎么样?还疼么?"
"嗯。姐姐,你站在我的肚于上,用脚踩一踩行不?"
"那可不行!"
明子把手伸进达男的被窝,摸摸他的肚子。
刚一碰他的肚子他就喊疼,就像烫了他一般,赶紧躲开。
跟在明子后面的花子吃了一惊。花子似乎根本不知道达男得了病。
"小哥哥肚子疼,你爸爸特别关心他呀!"
尽管明子详细告诉她,可是花子不可能听得见。所以她就抓起她的手让她摸达男的额头。
花子把手抽回来,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立刻哇地一声哭了。
是因为讨厌达男那张沁着粘乎乎油汗的脸,心里很不痛快呢,还是看到达男的痛苦而怀有同情呢……
"啊,对不起!"
明子连忙搂住花子的肩膀,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医生进来了。
一位的的确确像一位乡村医生的老人,慢慢地抚摸达男的腹部,扭头对明子说:
"登了一次山,是吧?在山上的时候肚子没有着凉过么?"
"啊,难说呢。"
"吃没吃不该吃的东西?"
"吃过栗子。"
"栗子?"
"是。离开东京时从车站小卖部买了一袋子袋装栗子,我弟弟特喜欢吃栗子,他一个人就把它吃光了。"
"一边上山一边吃的?"
"对!"
"所以嘛,就引起胃痉挛来啦。人在疲劳的时候,毫不在意随心所欲地吃了不易消化的东西造成的。他从前得过胃痉挛么?"
"没有。"
"打针。我想这就基本上控制住。"
"这样……能马上坐火车回去么?"
"今晚上?只要止住疼了,要想回去不是办不到的,不过,有些勉强啊。再没有比让他躺两三天以后再走好啦。"
医生这么说着便看了看花子的父亲。
花子的母亲表示,她家一点儿也不感到不方便,可以住下来直到彻底好了。
"对,既然帮忙就帮到底。当然不能让病人坐上火车往回走啦。"
花子父亲这么说。
医生打完针就回去了。
花子的父亲又去了车站。
"可真遗憾,达男就只好绝食啦。"
花子母亲笑着说了这话便到厨房做晚饭去了。
达男喊了一声"姐姐!"他说:
"立刻就不疼了,肚子也软乎了。"
"是么,那可太好了。我一直提心吊胆哪。"
"我以为已经完全好啦,我们往回走吧。大概还有火车吧?"
"火车倒是有……"
"在这种地方接受别人关照,不合适吧。"
"啊,在这种地方的说法不礼貌。人家对我们难道不是很亲切么?"
"我倒不是坏意思。可我确实不愿意睡在陌生的人家。"
"达男。花子就是这家的呀。"
明子的意思是花子和我们还是很熟的。但是达男却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什么也听不见,又聋又哑。"
"达男!"
达男望着花子:
"花子,你听不见吧?呶,听不见吧?"
"你这样可真不好!"
明子真担心她听得见。但达男不当回事,仍然笑着说:
"花子,你过来,花子!"
边说边向她招手。
"你看怎样?还是听不见吧?眼睛也看不见哪!"
"你!"
明子那秀丽的眉毛一扬,狠狠地瞪了一下达男。
那意思是说,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弟弟。
"你别乱开玩笑吧!怪可怜的。"
"我这可不是乱开玩笑。我只是试试她能不能听见"
"你这么干就表明你残忍!"
"哼,你不理解我。"
达男仰头看着天花板。
"你没想到她挺可怜么?"
"想到啦!"
"既然想到啦就该怜情她才对!"
"干嘛像摸摸疥子那么百倍小心。"
"小心?别净找歪理儿啦。达男,你有些张狂。你刚才还肚子疼得直哭哪。"
"我那不是哭,是笑哪。"
"纯粹是死不认输!"
"真的呀,疼得太厉害,顾得上哭么?疼得简直可笑。"
明子听着也乐了。达男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说:
"花子,刚才你使劲儿捶我的脑袋啦。现在我的肚子已经好啦,我决不输给你。你还不发脾气么?"
说着,对她作个怪样。
明子已经看够了弟弟那套恶作剧,仿佛为保护花子而坐在她的前面说:
"真讨厌!你可不是以前的达男了。他老是跟我作对,心眼坏透了。"
"所以,那孩子发起脾气来确实不得了。"
"达男!"
明子怒形于色地说:
"过火啦,像你这样没有同情心的人可没法管。我把你撂在这儿,一个人回去。"
"你回去么?好。我同花子和好了,能一起玩了。"
"她能同你这样的和好么?刚才不是只轻轻摸摸你的额头就哭了么?"
"嗯,那是跟我亲近哪。"
达男仿佛颇有自信地这么说。
明子摇摇头:
"哼,那是特不亲近!"
她接着说:
"她喜欢我抱她。花子母亲说,她让外人抱,你还是头一个哪。呶,花子是不?"
明子扭过头一看她,原来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个难以名状的凄凉的玩偶一般……
明子想,也许因为她长得过分的漂亮吧……真的玩偶如果漂亮得过了头,看起来就一定会有哀艳之感。
"花子!"
她小声呼唤了花子一声,把面孔凑到她跟前,窥探着花子的眼睛,明子不由得一惴。她想:她能看见,能看得见!
花子黑黑的瞳仁映出明子的面孔。
这不说明能看见么?可是为什么看不见呢?
当明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稚嫩的瞳仁里自己那张小小的面孔时,她不由得涌起奇妙的激情。
花子,这不是能看得见么?呶,不是能看得见么?
她这样高声喊着,真想使足力气摇晃花子的身体……
但是,花子的瞳仁里一点也不寄寓着魂魄的跃动。只是茫然地开放着……
她想,因为睫毛又长又密造成的阴影看不见魂魄吧。
在这样的睫毛之中,花子的两眼徒具空虚之美。
明子觉得自己好像被花子的瞳仁吸了进去。难以名状的凄凉,闭上自己的双眼就会立刻碰到花子的刘海。
她想,这个又盲又聋又哑的孩子怎么会长这么又黑又密的头发呢……
"她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总也长不大该多好啊,年龄一大,一定会有各种各样令人伤怀的事。"
"姐姐可真够浑的哪。"
达男笑着这样说。他接着说:
"盲人也好,聋人也好,只要一天比一天长大就好。花子你说是吧。"
"达男怎么能懂这个呢?像你这样缺少同情心的孩子还不可能知道这个呀。"
"怎么?热泪盈眶啦?"
"没什么。"
明子的两只手掌捧着花子的脸,用自己的鼻子顶着花子的鼻子,一连拱了两三次,然后是用脑门摩擦花子的脑门。
花子大概感到痒痒了吧,发出了奇妙的语声:
"痒"
然后脸上露出微笑。
"笑得像个傻瓜。"
达男再一次嘲笑了花子。
"真讨厌!你以为不管你说什么反正花子听不见,是吧?好,你就说吧。"
"姐姐,你别把这孩子当个玩具似的玩个没完,咱们回家吧。"
"你一个人回吧。在火车里又犯了胃痉挛才好哪。我可是喜欢这孩子。"
"我也是喜欢她呀……"
"你要是喜欢她,干嘛净说那些让人讨厌的话?"
"既然那么喜欢,姐姐,你把那孩子要到手岂不很好?"
"嗯,我要下来。"
"人家能给你么?我看好像是独生女。"
"据说花子就是抱养来的呢。"
花子又把一个手指放在明子的嘴唇上,她大概还不知道那有意义的声音构成的语言是什么……那嘴唇的活动,有趣的呼吸,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怀着茫然的疑问……
"姐姐,你真的不回去也没关系么?"
达男认真地问明子。他说:
"我是因为病毫无办法,所以我说了实在对不住姐姐。因为你四年好不容易没有缺勤,现在因为我让你上不了学,实在是过意不去呀!"
"一点儿也没关系。"
明子这么说。现在轮到明子嘲笑达男了。
"把花子要到手之前我不回去啦。"
当然,她不愿意缺课,但是明子也想通了,因为弟弟的病也没有别的办法。她想,到了明天,母亲也许从东京来接她们。
花子就像抚摸宝物一般,慢慢腾腾地从明子的脸颊摸到脖子。花子非常清楚,谁的皮肤都不如明子的那么光滑,那么细腻,那么柔嫩,那么温润……
花子把脸贴在明子的前胸。明子身上有股香气。那是活泼的、清冽的、温柔的少女独有的甜美香气……对于花子来说,这是她第一次闻到的城市女学生的香气。而且还带着少许的明子从今天的山上带来的香气。
花子突然用舌头舔了舔明子的脖子。
"啊,别,别……"
明子不由得红了脸,不由得擦了擦脖子。
"嘿嘿,像猫狗一样用舌头舔啦。"
达男坐在床铺上笑了。
明子也实在感到不舒服,所以连擦了几次脖子,不过她仔细一想,觉得对于一个眼睛看不见,有嘴不能说,耳朵听不见的年幼的孩子来说,这种动作也许就是亲妮的表示吧。
明子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脸颊贴在花子的唇上。花子的嘴唇动也不动一下。稍微温润的、柔软的、幼小而温馨的嘴唇给予明子的感触,远比明子想象的清新和美好。她想到,小小孩子的天真行为,自己本不该慌慌张张地探个没完。
花子的呼吸在明子的脸上亲切抚摸着,她那呼吸有些急促,可能是花子有什么高兴的事。
"什么好吃的也没有,就请吃饭吧。"
花子的母亲让保姆帮着把饭菜运到饭厅。她说:
"老实说,本打算做些好吃的,想到如果姐姐也得了胃痉挛那可不得了。"
她向客厅望了望,惊喜地说:
"哎呀,花子!跟姐姐玩哪?这可真是新奇的事,从来就跟外人玩不到一起的孩子,可今天……"
"大娘,我姐说,她想把花子带走。"
达男嘴快照直说了。明子很不好意思地:
"哎呀,这个达男!你……"
"啊,是么?带走这样的孩子,只是这么说说就万分感谢啦。"
这位母亲说完索性到客厅来了:
"太好了,弟弟也完全康复了。"
吃晚饭的时候,花子母亲偶然抬起头来,凄凉地笑笑说:
"这种吃法说起来让人害臊,弄得凌乱而且还脏,请别见笑啊。"
明子默默地点点头。
开头是母亲拿着筷子往花子嘴里送,可是花子不满意这种吃法。她想左手摸着碟子自己吃。筷子她还使不好。一不遂心就把筷子拿在掌心用手指抓菜吃。这倒也没什么,只是有时像动物的幼仔一样,嚼得山响,那吃相着实不雅。
智慧落后于年龄的可悲,在吃东西时表现得最完全,也最突出吧。和她那漂亮的长相很不谐调。
明子低着头吃饭。她想,这样反倒不好,可是花子那些表现她是不忍看下去的。她想,她怎么会是个粗野的孩子呢。
这时花子突然停下来不吃了,把手伸向饭桌,然后伸手想摸母亲或者明子,接着又把手伸向虚空找什么,突然端着煎鳟鱼的盘子站起来,大步走向客厅。
"花子,别去,哥哥肚子不好,什么都不能吃呀。"
她母亲赶紧去追她的时候,她已经坐在达男的枕旁,拿筷子夹起鱼来伸给达男。鱼汁滴滴嗒嗒地落在达男的脸上。
"哎呀!"
达男喊了一声赶紧爬起来,却连连说:
"实在谢谢,谢谢花子!"
他边说边把嘴凑过去,叨住花子筷子上的鱼。
花子母亲忙说:"你可不能吃啊。花子,你搞得脏不脏啊?"
"没关系,没关系!"
达男连鱼刺也不吐就吞下去了,鱼刺卡在嗓子里,弄得他很痛苦。
"不要紧么?还是吐出来吧。"
花子母亲很担心,但已经来不及了。
明子坐在饭桌前一直注视着一切,她被感动得要落泪。她想,即使再犯一次胃痉挛也没什么,弟弟吃下去是对的。
晚饭的时间一过,达男可能因为午间累乏了,所以睡得很香。
第三章 早晨的送别
黎明的无线电播着山间小鸟的鸣声,这是合乎季节的音乐。
明子的母亲喜欢野鸟,每天早晨为明子和达男准备盒饭的时候,一定收听广播的小鸟鸣声。
但是贪睡的达男总是赖在床上不起,直赖到最后一分钟才起来,边洗脸边穿裤子,边往嘴里执拉饭边扣钮扣。真像从失火的家里逃出去的时候一般,再不然就像耍杂技的快速化装,反正总是忙忙活活十万火急地往学校赶,所以无法沉静下来听小鸟鸣唱。
但是昨天晚上胃痉挛控制住之后相当舒服,吃了花子给的炖鳟鱼之后马上就沉沉地睡着了。
"姐姐,姐姐,杜鹃叫哪。"
明子被他叫醒的时候还不到5点。
"杜鹃……?"
于是明子仿佛仍在梦中一般:
"是不是布谷?现在没人称它杜鹃了。
她说完翻了一个身,背对着达男。
"喂,姐姐,它不是叫慈悲心鸟么?"
"它叫十一,叫起来总是十一,十一的。"
"我可讨厌十一这个名。还是称之为慈悲心鸟好。就说它叫的声音吧,自古以来就是慈悲心、慈悲心^……"
"还是十一这个名字好。让人感到新鲜。"
"我还是以为叫慈悲心鸟好。"
"为什么呀?一个男孩子家,把杜鹃叫慈悲心鸟,你是喜欢这种凄凉悲哀的名字么?真奇怪。"
"古人不论什么都要起个好名字,可姐姐你却不知道。"
"真讨厌,装得像个年老的长辈……叫郭公好也,十一也好,发音都好听。"
明子仿佛品味发音一样,说得坚定也说得明确,随后打了个哈欠。
"好困。还能再睡一个钟头。争论等天亮以后再说。"
"什么呀,争论不是姐姐你发动的么?"
"是么?杜鹃可以叫作慈悲心鸟,姐姐认输,反正先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但是达男挺身坐起:
"你听,鸟叫的多欢。姐姐,把板窗打开好不?"
"那可不行。这家主人还睡着哪。"
"悄悄地,别弄出声来……"
"你自己去开不就完啦?"
"我浑身没劲摇摇晃晃啦。从昨天晌午开始就什么也没吃……啊,饿啦。"
"大声说话,把人家吵醒。"
明子尽管纠正弟弟大声说话,但是听弟弟说话那么中气十足,觉得他的病已经好了,大为放心。便说:
"多亏女主人说'实在过意不去,暂时只好绝食啦'这句话。"
"可也是。"
达男好像并不完全相信地这么说。明子觉得这态度可笑,但她首先是想睡,所以直率地说:
"我可要睡觉。"
因为坐星期六的夜车和昨天星期天爬山,所以慵懒得很。
"姐姐,现在叫的是大琉璃鸟。还是红肚皮?"
明子默不作声。
"还睡哪?"
达男窥了窥姐姐的面孔,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叫的欢着哪,真想打开板窃听听。"
他不仅说了,而且站起来就要去。明子连忙制止。
"不行,我给你开,你就老老实实地睡去吧。"
明子坐起说:"达男,脚痛不?"
说完就给他揉了一阵腿肚子。
"天已经亮了吧?"
"当然,早就亮了。
明子把板窗打开一个缝。
"啊,下雾啦,达男,雾!"
这回是她不知不觉的大声说话了。
雾似乎想包住明子而钻了进来。明子把睡衣的对襟拢在一起。
"真好看!"
她站在原地望着房后的杂木林。
"树木好像在雾里活动哪。我的头发湿了。大概是越来越浓了吧。"
明子边说边摸头。
雾源源不断地钻进来的同时,各种鸟的鸣声也突然显得近了。
但是,随着雾越来越浓,小鸟们也不那么起劲地唱了。
接着,明子睡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觉。
她恍惚之间觉得有人进来,睁眼一看,原来花子扶着(木鬲)扇站在那里。
"啊,原来是花子。"
明子连忙起床,一边收拾身边的东西一边说:
"啊,好漂亮,花子你过来看看吧。"
方才被雾濡湿的绿叶,此刻迎着朝阳熠熠生辉。
小鸟似乎为云散雾消而高兴了,所以唱得特别畅快。
"花子,来,来!啊,小鸟上这儿来了。这叫什么鸟?"
明子去了廊下。
去年积存落叶的白桦根部,仍然残留着淡淡的雾霭,小鸟在那里好像边走边捡拾什么。
"有三只呢!"
明子扭头朝花子那边招了招手,但是她立刻愣了一下。
她意识到,那是连树叶上闪光都看不见的花子,连小鸟美妙的歌声也听不见的花子。
明子被美丽的清晨吸引,一时疏忽,竟把花子的残疾忘了。
清爽的晨风沁着明子心脾。
明子默默地慢慢打开防雨窗。
随着响声,花子的母亲也进来了。
"起得真早。那板窗等我开吧,你给你弟弟打水好啦。达男还没起来呢。"
明子慌慌张张地俯身行礼,道一声早安。睡衣只用细带子拢着,有些害臊。
花子的母亲微笑着看着明子。明子的睡衣是借用母亲的,颜色、花样十分朴素,这样反倒特别显出面孔,手稚嫩了。头发因为枕头揉搓而有些凌乱,更引起花子母亲爱怜。
花子母亲看到明子见了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廊下,非常恭谨,一时无所措手,感到有些难为情。她想,花子也很快地长成这么高雅的大姑娘该多好……
可是她马上就想到,当花子懂事了,到了如花似玉的年龄,她该多么忧伤啊。
花子抓住了母亲的衣角。她母亲说:
"花子过早地把姐姐折腾醒了,那可不好。"
明子想,尽管花子听不见,她母亲一家是每天像跟不聋不哑的孩子一样这么和她说吧。
"不是花子吵了我。"
明子也像能听懂的孩子就在身旁一样这么说。
"是我弟弟吵人。天还没亮呢,他就又是小鸟啦,又是雾啦,兴奋起来闹个没完。"
"净撒谎!天早就亮啦!"
达男在被窝里这么说。
"今天已经完全好啦。太好了,太好了。"
花子母亲扭头看了看达男,接着说:
"那雾可重哪。你醒得那么早?"
"大娘,这一带是叫杜鹃呢,不是叫布谷?"
"叫布谷。"
明子很快就换上了登山装,把洗脸盆拿到廊檐下,对她弟弟说:
"你过来到这儿洗吧。"
布谷叫着从屋后的树林那边来,向铁路那边飞去。
"布谷!"
达男仰头望着天空顽强地称之为布谷。
和当站长的花子父亲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大家商定:明子一个人先回去。达男再过两三天,休息够了再走比较好。这是花子父母一片好意,才把他留下来的。
昨天,花子的父亲给明子的母亲拍去电报,明子的母亲接到电报后就往车站挂了电话,对花子父亲说她要来接达男。花子父亲说,轻度的胃痉挛不必挂念,用不着专为这事跑一趟。
明子坐的那趟火车是早八点以后,离开车还有两个钟头。趁这个时间该和花子怎么玩呢,她想了想,然后把花子抱在膝上,用手指把她那刘海在手指上绕了又绕。
花子那头发黑紫色而且泛着油光……就在不停地抚弄她的头发的过程中,旭日的光照之下感到它温暖起来了。
什么时候再见到花子?不知道。
到了将要离别的时候,觉得花子着实可怜的印象就更加鲜明。
"呶,花子,你常常到哪里去玩?咱们到你常去玩的那里吧。"
明子望着花子的脸等她有所表示。
但是花子茫然不知,毫无反应,明子便下意识地拉着花子的手就走。
花子走出院子,然后走到树下站住。
"这是合欢树吧。雾把它打湿了,它还睡觉呢。"
明子把着花子的手让她抚摸合欢的叶子。
此时卡罗从门口进来。
花子仿佛想说:
"我和卡罗一起总在这树下看火车哪。"
从这里她们打开了后院的木门上了铁路。
花子蹲下来抚摸铁轨,过了一会,她把面孔凑近铁轨,几乎把脸贴在轨上。仿佛想从铁轨上听到遥远的什么……
明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这种不可思议的行为。
"花子,你喜欢火车吧?这是因为你爸爸当站长的缘故?"
此刻的花子像个吃奶的孩子摆弄玩具一样,玩路轨,尽管作为玩具,路轨未免有些太大。
不过,仔细看一看就发现,花子的脸上浮现着阵阵喜悦、恐惧、憧憬、茫然。
明子也蹲了下来,把耳朵贴在铁轨上。
和电线不同,因为它是很粗的铁轨,所以听不见风声。不过,它使人感到这样能听到各种声音。被雾弄得湿了的铁轨,经早晨的太阳晒温的铁,仿佛柔和地吸往脸。
"花子,你去过东京么?"
明子这样问她。
但是,要想让花子知道东京,怎么做才好呢?
"和姐姐一起坐火车去东京吧……"
她说着话就把花子的肩头扳住,像火车摇晃似的摇她的身体。
花子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却高兴得发出奇怪的声音。她像个婴儿似地摆动双手。尽管那是和年龄不相称的智力发育滞后的孩子的动作,但是依旧讨人喜欢。
她突然想:"就这样把花子真的偷走……
她又想:"这孩了是哑巴,她自己即使被偷,对谁也不会说。别人问她家在哪里她也听不见。然后找一位东京名医治治,如果眼睛看得见了,耳朵听见了,嘴会说了,那该是让人多么高兴的事啊。"明子想:
尽管她家住在偏僻的乡下,身任站长之职的父亲,当然会找名医给她看过,但是,医学日新月异,类似奇迹般的治疗方法,也许正在有着新的发现,有本领的医生也许正藏在某处。
即使现在还没有治疗方法,但是等到花子长大的时候,一定有办法把她治好。把她治好的如果不是日本医生,那就是西方某国的医生……
明子还想起花子的父亲说过的话:
"怀着希望等待着这个机会。"
花子喜欢铁路,也许是铁路对花子有诱惑力的缘故。
明子想:
"铁路把花子带到了新的命运之途。"
当她这样描绘花子的未来时,从来没有想过的铁路,此刻看来似乎很有意义了。明子想再一次听听路轨而蹲下来的时候,传来那种叫声像敲梆子似的梆梆鸟的叫声。树林深处许多小鸟都在歌唱。
明子催促花子去树林里听小鸟的歌唱。
那称之为日雀的小鸟,叫得声高而嘹亮。充分表现出山间的清幽与寂寥。那么小的小鸟为什么叫得那么响而且声音清澈?那红肚皮的羽毛之美,略带颤音的叫声……
明子不能分出许多鸟的叫声,但是布谷和(是鸟)囗的叫声却分得清。
明子沉浸在小鸟的音乐之中,竟然把花子忘掉。但是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听不见小鸟叫声的花子只有一脸茫然。
朴树的大叶子和抱树的中不溜叶子之间,有白桦、榆树的嫩叶,而且洋槐也开花了。但是花子什么也看不见。
明子好像觉得只顾自己赏景未免不合适,不由得低下头来,只见大朵的朴树花瓣散落在脚下,已经烂了。
卡罗打着响鼻拱开深草而来。
它把雉鸡惊得振翅飞起。
明子折了一枝刺槐花,说了声"香啊!"便给了花子。告诉她:
"叶子有些像合欢花,看起来是白的,实际上是淡黄。有淡粉色稍带紫色的呢。"
花子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是她毫不在乎,甩手啦,抓树枝啦,揪草叶啦,即失跌倒也不哭。
她非常结实,作为一个孩子,她有些野,总有动物的幼仔那般习性。明子想:
"说不定她一个人也跑到树林里来玩,也很难说她一旦迷了路会跑到哪里去呢……"
她俩回到家时,花子的父亲已经上班去了。
达男因为感到无聊也睡着了。
明子边梳头边说:
"我和花子去了房后的树林。真好,刺槐花香着哪!"
"上湖边去了么?"
"湖边?有湖么?"
"说是有哇。我明天去看看。"
"不行,明天你还不能走动。"
"能走动。湖岸上小鸟最多,这是大娘说的。"
"那叫什么湖?"
"不知道名字。"
"不是个湖,是水池吧?"
"是湖!"
"带花子上那样地方可危险,加小心哪!"
明天边说边往背包里收拾牙刷等等。
"这就回去么?你明天不是说过,不把花子要到手不回去么?"
"我说过。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怪冷清的吧?"
"不会的。不过我也回去,完会好啦。"
"啊,你不是说明天去看湖么?"
明子开过玩笑便凑近达男的耳朵说:
"呶,你说我把花子偷走行不?然后,等彻底把她治好再送还。"
"能治好么?"
达男吃了一惊地大声说:
"可是又瞎、又聋、又哑,三种病占全了。"
"耳朵能听见了就能说话!"
"真的能治好?"
"不经医生诊治怎么能知道呢?"
"闹了归齐还是这样啊。"
"回去和爸爸商量商量看。如果有好医生,立刻给你打电报,那时候你就把花子带回去。"
"好!这事你跟大娘说了么?"
"这事要不先跟爸爸商量好就跟大娘说,人家不说我净瞎吹么?"
明子出发的时候达男出来送到门口。
花子由她母亲拉着她的手到车站去了。
"这孩子是不是知道姐姐要回家,所以我们到车站送姐姐?"
她母亲对明子这么说。
明子觉得没法回答,一声不吱地拉住花子另一只手。她母亲又说:
"又打又扯姐姐哥哥,可是姐姐和哥哥还那么喜欢你。"
"花子,到东京去吧。"
明子的这句话里,包含她许许多多心思。
"真是!能有再见的机会她一定高兴,可是……
她母亲想到的可能是明子不过是过路人而已。
也难怪,待人亲切的站长,对于行旅之人无不给以诸多关照,但是这些人还没有再来相会过。
"啊,大娘可别这么说,让人不好受哪。"
"可实际上是这样。她到了你这么大的时候,等她想起你,你早就出嫁了,根本不知道你在何处呢。"
"啊"
"还有,我们也许调到很远的车站去工作了……不过去了新的地方最痛苦的还是这孩子的事。等到当地的人都了解了这个孩子,才会理解她,但是在这之前……"
花子母亲说了对大人才说的话。
"可是,这孩子这么快跟外人相处很好,你明子小姐还是头一个呢。"
明子点头称是。
花子父亲戴着站长帽到站台来了。
传来火车通过铁桥的响声。
花子眼睛闪着光,举起双手。她母亲连忙把她抱起。因为如果不抱起她,她也许就去摸火车,这里哪能乱跑。
"花子,再见!"
明子两手捧住她的脸颊。
但是花子不知道道别,她只知道火车巨大的力量传给她的兴奋,显得非常高兴。
明子从车窗探出上半身,摸摸花子的头。当她感的车窗动了,她才像烫了似的喊着什么,两脚乱蹬乱端。
明子看到,空睁着两眼什么也看不见的花子那双眼睛,大颗泪珠滚了下来。
明子的眼睛也噙着热泪,火车渐渐远去了。
花子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站台发出开车信号的地方。
第四章 睡醒的湖
达男等了一整天电报,他一直以为,通知他有好医生的电报说话就到。他想,
"姐姐一到家说不定就把花子的事给忘个一干二净呢。"
他想到,四年来从没有请过一个钟头假的姐姐,哪怕下午能赶得上一堂课也要往学校跑的。很可能是她一到家就往学校跑,她一定想,花子的事不马上办也未尝不可。
只要卡罗一叫,或者风刮得树叶响,达男就在床铺上把头抬起,以为可能是送电报的来了。
"老是那么起来躺下可不行。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吧。"
花子母亲这样说。
"大娘,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啦。"
但是花子母亲摇摇头笑着说:
"达男,你是寂寞了吧?
"不是!"
"一定是这么回事儿。姐姐回去了,剩你一个人……呶,花子!"
她把花子拉到跟前说:
"花子寂寞吧?好不容易遇上一位姐姐,可是立刻就分手了。"
达男看着花子的面孔,突然说:
"她一点儿也不寂寞!"
他以自信的很有把握的语调说:
"大娘,花子啊,她什么也不知道呢。"
花子母亲一听,脸色骤变。
话一出口,达男也觉得很不好。
花子母亲低着头,仿佛想用自己的脸挡住花子的脸似地说:
"花子知道,方才到车站送明子的时候,她确实是很难过了一阵呢。"
"大娘,对不起,我说错了。"
达男认真地道了歉。他接着说:
"不过,我一看到花子茫然的面孔,总觉没什么指望。我总以为花子对于姐姐和我,不会像普通孩子那样,能把我们记住
"那是当然的啦。"
花子母亲点点头。她说:
"可以想象到,她没见过姐姐,那她怎么能记住姐姐?不过,她从来没有把我和她父亲同一般的大伯大娘混同过。"
"假如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啦,那可就严重了。"
"啊,认得认不得父母暂且不论,即使对于外人,她也有喜欢和不喜欢的人。这孩子喜欢和不喜欢特别明显,反应强烈,让人头疼。对客人常常失礼。"
"我就常挨她的打、撕扯。"
"不过,你很快就喜欢花子了,所以对她持容忍态度。可是很多人根本不想靠近她。邻居们的孩子也讨厌她,不来找她玩
"可是,花子怎么分出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呢?"
"凭感觉!这孩子有各种感觉。尽管等于眼睛和耳朵全给她堵上了,没有培养她普通人水平的智慧,但是我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反倒有感觉敏锐的地方。她也是一个人嘛,也许有的方面很不足,但是别的方面呢,上帝照样给了她……"
达男再也没有可说的了。
远处传来夜车通过铁桥的声音。
花子好像困了,她靠着母亲不动。
"她也是一个人嘛。"
花子母亲的这句话,在达男的心里反复品味。
在母亲的肩头,花子那双眼睛,在半闭的长长的睫毛之中放着光,她母亲所说的类似"感觉"的东西,丝毫没有浮现在上面。她那双眼睛就像不为人知而丢掉的黑宝石。
花子的脸在她母亲的胸前滑了下来,她的头低在母亲的膝头时,向达男那一面微笑了一下。
然后就慢慢地合上了眼。
似乎是火车响着汽笛出站了。
花子母亲说:
"达男,还是有些寂寞吧?"
"我这还是头回一个人睡呢?"
"是么?一直是你妈搂着你睡?"
"大娘,瞧你就的!"
"那么,和你姐住一间屋?"
"不,我是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外面住过哪。"
"是么?所以有些害怕啦。"
花子母亲笑着说:
"夜再深一点,狐和狸子就在我们家周围叫着转悠。"
"您尽编瞎话吓唬我。我可不怕。夜莺和杜鹃也叫吧?"
"昨天夜里杜鹃也叫了么?"
"叫了。"
他居然出色地模仿了一遍杜鹃的叫声。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她觉得达男是个很有趣的男孩,所以瞧了瞧他的面孔。
"感觉冷清了可不好,今晚上我们也在这屋子睡。……把花子先放在这儿。"
她把睡着了的花子抱来,在达男的褥子边上放个枕头让她睡下,然后就让保姆帮着在隔壁房间铺好被褥。
这时,达男趴在褥子上看着熟睡中的花子那张脸。
"真讨人爱。她睡着了的时候和我们分毫不差。"
虽然他说话特怪,可是花子母亲再也不介意了,
"对呀,她睡着的时候,再也显不出她看不见啦,听不见啦。这时也许是这孩子的极乐世界呢。"
"可是她做什么梦呢?"
"梦?我这当妈的还没想到花子的梦哪。"
"花子在梦里也是聋子和瞎子么?"
"可也是……也许是这样。"
说到这里她母亲坐在她旁边,望着花子的脸。
"也许她根本就不做梦呢。"
"啊,那是为什么?这孩子半夜里有时候睡着睡着就哭了,有时候嘴里还发出奇怪的声音。
"可是,如果根本没有看见过什么也没听见过什么,不就没有梦的根源了么。"
"梦的根源?可是,人只要活着,总会有这个那个的吧?"
花子被抱到隔壁房间的床铺上去了。她依然不知道,睡得很沉。
达男想着花子究竟做什么梦,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这个车站,深夜三点和四点也有火车通过。
红肚皮的鸫鸟,从凌晨四点就开始叫。这天早晨,达男醒得很早。
因为昨天只给了一点粥吃,所以肚子空空,饿得睡不着。他想,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也下雾。
他悄悄地挪出被窝,从防雨窗的缝子看看外面。
好像鸫鸟的小鸟,在花圃的尽头处边走边捡什么,它那小脚看得清清楚楚,似乎一伸手就能把它捉住。
没想到花子来了。
而且是抓住达男的脊背,和他一起看院子里情况。
"啊,花子,那儿有鸫鸟。"
达男漫不经心地这么说。
花子仿佛很不在意似地搂住达男。而且眼睛没有完全睁开,身上好像也没力气。达男把她抱起感到她的骨头好像很柔软……
"早啊,花子!"
花子的母亲起来了。
"达男这么早就起来干什么呢?"
"肚子饿得躺不住啊。"
"真糟。现在就去做饭。"
"吃早饭之前去看看那个湖行么?"
"去看湖?达男,你可是个病人啊!"
"已经好啦,呶,花子,你说是吧?"
达男为了让花子母亲看到他完全好了,而且这么精神,他挟着花子两肋把她高高举世闻名起,转了又转,不停地说:
"花子,高了,高了!"
花子发出猴子一般的叫声。她双肢乱蹬,哭了起来。
达男吓了一跳,赶紧把花子放下。
"怎么?花子是个胆小鬼?"
他边说边粗暴地摇动着花子的肩膀。
"真是个愣头青哥哥!"
她母亲这么说。
"大娘,我们看湖去啦。"
他不顾花子还在哭着,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花子母亲有些吃惊似地:
"不行!等一等,这不是还穿着睡衣么?"
"啊,对,对!"
"达男真行!"
花子母亲笑着说。
"可是达男,你身体真行么?"
达男三下五除二就换上衣服,先到院子里等着。
"卡罗,卡罗,卡罗!"
他好像喊他自己家的狗一样,喊完又吹口哨。
"达男,不洗脸么?"
"用湖水洗!"
"真是个拿他没办法的小家伙!"
"今天雾很少呢。不够味儿!"
他正说着,花子母亲抱着花子来到院子。
"还哭哪?"
达男用手指揩揩花子脸颊上的泪,然后拉起她的手就走。
"达男,知道路么?"
"据说有条河,只要顺着河往上走就行。"
花子母亲目送着他们。刚才还哭呢,可是此刻的花子拉着达男的手,劲头十足地踏着青草走去。
花子母亲回到屋子,对她父亲说:
"花子要是有个哥哥姐姐多好。明子可喜欢花子啦,特别关心她。达男虽然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粗粗拉拉,可是对花子也很好,他嘴上没个遮拦,聋于啦,瞎子啦,直来直去。挺有趣的小家伙呢。说是去看湖,走啦。"
去看湖的路上,脚脖被露水打湿。
树荫和草丛处还有些暗。
卡罗钻进树丛深处,把小鸟惊得飞起来,它跑到花子跟前大摇尾巴,冰凉的水点乱飞。
花子有时松开达男的手自己跑跑。有时向达男招手。那招手也不同,仿佛用手拉什么,同时她的下巴颏也动。
"嗯?"
就在达男愣怔之中,卡罗跑到花子那里去了。达男想,花子说的话,她家的狗很懂那是什么意思。
花子摸摸树林的树和草花,不知道什么缘故,她的手不停地活动,大概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跟达男说。
山阴处小小的湖,仿佛刚刚睡醒。
淡淡的雾漂在水面上,却不知道消逝在何处。水,与其说它是浓蓝色,倒不如说它把夜的黑暗沉积在水里,微波不兴一片宁静更合适。
从对岸的山边涌进了曙色。
达男好像被某种神秘所打动,一时静默,站在岸边不动。
如果没有小鸟的鸣声,达男可能害怕而跑回去。
水边的芦苇上站着一只黄(脊鸟)(令鸟)。一出现小小的波纹时,那一圈圈的水纹就扩展开来,直到远处,周围沉静极了。
小鸟的鸣叫声回响在水面上,听起来特别清澈。
"山里的这个湖好像有股邪气哪。"
达男仿佛自言自语地这么说。
这个湖使人感到,好像它从几千年前开始,就生活在这个山里,
从那里黑黝黝的水底似乎听到某种声音。也就是说,实际上水底住着某种怪物……
其次,也感到这一汪湖水就是山的美丽眼睛,似乎把美好的心隐藏起来,悄悄地微笑。
如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湖水,可能解开各种各样的世界之谜吧?
"花子!"
达男呼唤了一声。他自言自语地:
"湖水像花子。它想述说各种各样的事,但是不会说话。虽然能映出月亮和云,但是湖水什么也看不见。湖水在睡觉呢。"
达男似乎在思考湖水的童话一般,他说:
"湖很可怜哪。湖的胸膛里装满了心,但是谁也不理解。人们以为积存的只是水而已。但是湖水睡醒了。"
湖岸近处,草花和绿叶能映在水上,看起来湖水真的睡醒了。达男下到水边,在一棵栗子树的树根上坐下,他让花子也坐在那里。
"花子,你困了么?"
达男这样问她,但花子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不动。
达男无意地看看脚下,只见湖水映出花子。
水上的花子太漂亮了,所以达男连声叫她:
"花子,花子!"
尽管达男叫她的声音不小,但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花子明白。达男比较了岸上的花子和水面的花子。
水面的花子像开在湖里的花……
"花子,即使小鸟它也看得见它映在水面的影子啊,就说我姐吧,她就曾经把知更鸟的鸟笼放在梳妆镜前边。开头,知更鸟不舒服,后来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就站在架子本上老老实实地呆着看镜子里的自己。好像觉得非常奇怪,频频地歪着头看。"
达男这么一说,就抱住花子双肩,让她的身体前倾。
"好,摸摸你花子的影子吧。"
然后抓住花子的手,让她的手指浸到水里。
花子一愣,把手缩了回来。
"害怕么?浅着哪。水里的影子啊,一碰就散了。"
他这么说着,就又把花子的手浸在水里,这样,花子就像震破嗓子喊叫,挺胸。
"危险!"
达男一抱花子,他自己就掉进水里。
"没事儿,就这么浅!"
达男边说边给花子脱鞋。他把孩子的鞋仍到岸上,把她的脚放进水里。
"哎呀!"
花子喊了一声便跑上岸去。
她向前猛跑,碰在白桦树干上,倒在树下,身体激烈地颤抖。
达男大吃一惊把她抱起,这时,花子的手乱甩乱摆。看样子好像比划什么。
"什么,什么!你怎么啦?"
花子的胸部频频起伏,好像她打算说什么。
但是达男只能认为她身上痛苦。
"怎么回事儿,糟糕透啦!卡罗,卡罗!"
他想的是卡罗也许懂得,一看那狗,只见卡罗只是闻花子的气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法弄懂。
反正花子没有哭,她的脸红红的脸,表情十分计真。
"不管怎么摆手,我也不明白。"
于是达男只好死了心,坐在花子旁边。
花子用拳头打卡罗的头,打达男的膝盖。
"花子的脾气……"
她母亲所说的脾气,又发起来啦。
达男觉得她的力量很大,默不作声地挨她的打。
这时,大概花子累了,泄了气,流了眼泪。
然后趴在达男的膝盖上,拉住他,哭了。
"怪可怜的呢,请原谅,花子!你那么费力气地想说什么?可是我一点也不懂。我说的话你又不懂。现在就一定能够懂,我想办法弄懂。"
达男把花子的鞋捡来说:
"我们回去吧!"
他想给花子穿上鞋,但是花子把脚缩回来连连摇头。
"嗯,是么?还想下一次水,好,真有本事!"
达男爽爽快快地说完,就带着姑娘慢慢地朝水边走去。
从有沙子的地方进水。花子站在湖水里,举起双手非常高兴。
然后是颇觉奇怪地歪着头寻思,面带微笑。花子憧憬着远方,此刻晨曦照到她的脸上。
"湖深着哪。你一个人进去要淹死的呀!"
达男回到岸上,坐在草丛。
山和湖岸,渐渐染上了日光。
小鸟振翅歌唱,连翅膀的振动声也能听得见。
达男注视了一阵湖水,他拿着花子的手指不知不觉地在沙上写了花子,花子,花子,花子……一连写了二三十遍。
达男指给花子:
"(脊鸟)(令鸟)就在跟前做案呢。"
但是花子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达男的手即使不再把着花子的手写字了,但是她自己依旧在沙地上写下去。
"啊,花子,万岁,哇!"
达男抓住花子的双肩摇晃,用力大了几乎把她掀翻。
"这是字啊,花子!是花子的名字啊,你再写……"
大概是达男的兴奋传到花子的身上,花子高高兴兴地又写了花子,花子……
而且很清楚。
不过,仔细一看原来她是用左手写呢。
"啊,明白啦,原因是我把着她的左手写的。字是该用右手写。左撇子人家可笑话呢。"
这回他把着花子的右手,让她再写了几次。
"记住,这里你的名字。人哪,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名字,各不相同。小鸟啦,水啦,不管什么,都有名字。"
而且用花子的左手在花子的前胸按一按或者敲打敲打,翻来覆去地这样作。
"这是你的名字啊!得记住。好,我们回去吧,你妈听说了准大吃一惊。可别忘了啊。"
回去的路是跑步回去的,而且很快。
"花子六岁了吧?八岁上学,字已经记住了,比睁眼的还有本事。"
达男的鞋湿了,沾了不少泥。半路上在小溪里洗了脚。
花子在他旁边把手伸进水里。这是流水,很凉。
流水从她手上流过,皮肤感到凉快。她兴高采烈,把手放在水里漂着玩。
"这是小河!"
达男依旧把着她的手反复地写:河,河,河!
"大娘,大娘!"
因为达男跑进院来直喊大娘,花子的母亲便从门厅探出头来。
"大娘,花子会写字了。"
她母亲吃了一惊。
"好啊,花子,用功吧!"
达男楼一搂花子的肩膀,花子就蹲在那里,用左手敲敲自已的胸脯,用右手在院子的土地上写下:
"花子,花子!"
"你猜怎么样?她居然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啊!"
她母亲一听,立刻从门厅飞奔出来。
花子这回晃动着左手,用右手写下:河、河、河!
达男用和花子相同的手势给她母亲看。
"她的意思是说这样流的就叫河。"
达男讲得起劲,也非常得意。
"啊!"
她母亲紧紧搂住花子。
"花子,花子!"
花子父亲从里间出来眨着眼睛看。
"花子,这可太好啦!"
她母亲像做了一场梦一般,叮问达男:
"达男,你是怎么教她的?"
"没怎么教!"
那天的早饭快乐无比。站长的家头一次听到为此热闹而欢快的笑声。
达男说:
"大娘,可别让花子一个人去湖边。危险哪。"
随后达男睡了一小党,当天下午回了东京。还像昨天早晨送明子一样……
使花子的灵魂惊醒,给这个灵魂以光明、希望、喜悦,先打开使花子的灵魂足以跨入广阔世界的解放之门……
第五章 父亲和母亲
花子虽然写出"花子"、"河"的字母,但是她知道那是表达语言的文字么?
花子知道那是自己的名字,是流水的名吗?
花子用左手指着自己的胸脯,同时用右手写出"花子"。用手比划河中流水写出"河"。一切都按达男教的完成了。但是,那只是动手而已。就像耍猴戏的猴子也能写字一样……
花子不能自己看自己写的字,也不能把它读出声来。
她是连人使用语言而说话也知道得不太清楚的花子。
父亲或母亲说话时时候,花子曾经把手指紧贴在他们的嘴上。由此而知道嘴唇活动,气息有出有入。
即使花子也茫然地感到,这样彼此的精神情绪就可交流。然而花子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大发脾气,最后,不是哭一通就是闹一通。
"达男你费了好大的力气教给花子写字,但是花子本人是不是知道她自己写的是字?"
花子母亲这样说。
"知道,这是当然知道的。"
她父亲十分肯定地回答。
"是么?"
"知道。即使不能一下子就明白,过了一个月或者半年,她尽写花子、花子,写它半年,她自己就会突然之间明白这事和她自己有关系。"
"是这样么?我看到这孩子不知道缘故就写字,觉得她反倒让人感到多了一份可怜。"
"这种想法不好。没有希望是不行的。双亲如果不让孩子对他的未来怀有希望,像花子这样的孩子会失掉自己的希望。
"那是当然的。"
花子母亲点头。
"花子如果记住一句话,那就等于找到了解开这个世界之谜的钥匙。也就成了灵魂的觉醒者。"
"那是……"
"我以为,花子现在不一定非得马上意识到她是在写字不可。"
花子父亲边看熟睡中花子的脸边这么说。
"反正这样活动手指头是跟达男学的这件事,即便花子也不会忘的吧。"
"对!"
"既然如此,花子每次写花子、河这些字的字母时,就会想到达男吧?"
"是"
"我以为,仅仅这一点,对于花子不就是很好的么?如果,每当她写字的时候,就会想起她喜欢的达男或者明子,从而感到爱,那么,花子的心也会变得亲切了。"
她母亲再次点点头。
有的人说花子是情感淡薄的孩子,这样说不合适,倒不如说花子的爱也是瞎的、聋的、哑的一样,只是藏在心灵深处,睡着了。
因为没有看过别人的面孔,或者有过语言交流,所以,感觉到自己和别人的关联就很少,这样,爱的情感无论如何也很难发生作用。
花子立刻把到手的玩偶砸碎,是因为看不见它可爱的形象和美丽的颜色。把爱只集中于父亲和母亲,对于其他人毫不接触,这种情况对花子这样的孩子来说是可能有的。
她对于明子和达男亲热,就像从拱破坚硬外壳的种子生出了芽一样,过不多久,花子也会绽放爱的花朵。
记住一两句用字母写的语言,如果认为这对她来说就是一束光芒,那么,过不多久,花子的智慧世界也可能充满光明吧。这种想法就是父亲的希望……
"父母没有作到的事,达男给办到了,达男是花子一生的恩人啊。"
"一点儿也不错,我们可从来也没想过花子会一下子记住字呢。"
她母亲这么说。
睡觉时看起来很聪明的花子,她的枕旁整整齐齐堆着达男送给她的字母玩具。
回到东京的明子和达男,给她寄来了点心和玩偶。
寄来的点心里,有ABCD字母形的饼干。
"花子,这是西洋字啊!"
她母亲告诉她,希望她记住ABC字形,但是饼干的香气使她知道这是饼干,便大吃特吃。
她父亲笑着说:
"只记住了四五个日本字母就要求她把西洋字也记住,那末免太勉强了。"
不过她妈却说:
"好不容易认出字形嘛。下次达男来,问到花子记住ABC了没有的时候,我们回答说吃了,这多不好!"
"是点心嘛,吃了没什么不妥!"
"如果是记住之后吃了还不算什么……"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饼干,要等花子把ABC全记住,那就软得没法吃,坏了。"
"哪怕记住一个字也好哇!"
花子喜欢的不是那点心,而是字母。
用木头做的日文片假名,都刷上红、黄、青等等颜色的漆。
"花子把它看成什么呢?她知道那是字么?"
她妈这么一说,她父亲不由得侧着头思考一阵才说:
"可也是。让花子从这些字母中找出花子和河的字母试试看如何?"
"好主意。不过五十个字母多了一些,二十个吧。"
二十个字母之中,加上了花子三个字母和河的两个字中的头一个,然后交给了花子。
她开头觉得奇怪。
这些各种形状的小木头是什么玩具?她似乎很难判断。她抓在手里,或者像玩积木一般把它们垒起来玩,那字母颠倒了,或者横着了,或者背向朝上了,花子并不注意。
她也不知道是达男寄来的。
这也难怪,她怎么懂得这是达男亲切的礼品呢?
她母亲模仿达男的样子,捂着疼痛难忍的肚子满屋转悠,掐着花子两助把她高高举起,然后抓住花子的手指让她写出花子的两字。这时花子才"啊,啊"地发出高兴的欢呼,因为她知道这是达男的行为。
花子的脸上有了光采。
于是她更加热心地翻找那木头片假名,终于找出了三个字母之中的第二个,"十"。
她把"十"这个字母托在手掌上,仰起脸看着她母亲。
"对,对!"
母亲激动地握着花子的手,让她写出这个字母。
花子高兴得发出奇妙的声音。
按这个办法,第一个"へ、"和第三个"づ"也立刻找到了。
花子清清楚楚地记住了达男教给她写的字。
达男来的信上就说:"用这字母玩具教给花子许许多多的东西吧。爸爸的胸前要挂上写着父字的纸牌,母亲的胸前挂上写有母字的纸牌,两人像挂勋章一般挂上纸牌,让花子从字母玩具里找出对得上的字母。"
花子父亲并不能不佩服达男这种创意,直说:
"不错!真是个好主意!"
他们赶快实行了。
花子自己胸前也挂上了写着花子三个字母的纸牌。
她按自己前胸上的字寻找玩具字母,然后找父亲纸牌上的父字,以及母亲纸牌上的母字……
五天之后花子用铅笔在纸上写下:
父
母
花子
这几个字的日文字母,字写得挺大,而且这是给达男和明子的信。虽然只是五个字母,三个词……。但是比任何长长的信更富激情。
然而花子还不能把那几个字读出声来。
她睡觉的时候一定把那些字母放在枕头旁,把它当作异常宝贵的东西……
因为,她从那些木头字母上,感到明子和达男的爱。
花子有时被小保姆阿房带着去车站。
每当火车开出车站,她一定非常伤心,总是一副要哭的表情,因为由此想起她送明子和达男在这里分手的事。
暑假的时候,母亲也说过达男他们说不定能来,一直等了又等,可是转眼已经到了秋天。
母亲读书的时候,花子坐在母亲膝前,伸手摸摸书本的纸。对花子来说,那只是纸而已,因为她看不见字。
她想,母亲在干什么呢?
母亲让花子从书本的页子上摸字母,就像以前学到
父亲
母亲
字母的时候一样。
下雪
花子等待
达男哥
这是花子在母亲帮助下,于11月底写的信。
第六章 下雪
沉静的半夜,一声令人大吃一惊的巨大响声,那是(木包)树或者栎树的枯枝掉下来了。
朴树的叶子落下来的时候,那声音也挺大。
冬天来到了树林。
寒风强劲地日子,杂树的叶子从树林里呼啸而起。在空中飞舞的红叶,在夕阳的映照之下光彩闪烁,十分绮丽,但是那风很冷,简直不能仰起脸来迈步。
鸟类迁涉,从秋天一直持续不断。
山间严寒,小鸟们的吃食越来越少,只好成群结伙飞往暖和的地方。
在紧挨着原野的山岬,捕鸟者在这里张挂丝网,放上许多(外囗内化)子。(外囗内化)子一叫,就能把在天空里飞经此处的鸟叫下来。因为那种细丝丝网称为霞网,所以这种猎鸟称为霞猎。
花子和小保姆阿房去了搞霞猎的老头子那间小屋。
被笼子里(外囗内化)子的叫声吸引的鸟群,从天空飘然而下,这一切,花子也知道。
此时的花子高兴得跳起来。在小屋的火炉旁边,小保姆抱住花子坐在稻草上以防止她乱跑。即便这样,花子也发出奇妙的喊声,以致把小鸟吓跑,所以她们去那里是给老人添麻烦的。
鸫鸟、小花鸡、斑鸠,都能挂网上,老头子很灵巧地拧住小鸟脑袋就装进持在腰上的口袋,这时花子挣脱开,拼命地要跑出去。
"不行,不行!"捕鸟的老头子就抓住花子的肩膀:"人要是碰到网上也没办法呀。我给你这个,别给我添麻烦,回去!"
同时让花子的两手各拿上一只活着的小鸟。
花子高兴得跳起来,小保姆想拉住她,她挣脱她的手,踉踉跄跄地跑下山去。
黄色的、褐色的、黄色又夹杂着绿色的小鸟,花子虽然看不见,但是她知道她手掌里是个暖乎乎的、小小的生命……
花子心情激动。
她手里拿的是最小的小鸟,名叫金翅雀。花子没有把它和别的小鸟比较过,但是她想到这么小的鸟也是在天上飞的鸟时,简直喜欢得不得了。
花子向母亲挥着拳头。嘴里喊着什么。
"喂,喂!给我看看。金翅雀?人家给的?你别攥那么紧哪!"
打扫院子的母亲看了看花子手里的东西:
"怪可怜的……把它放了吧!不然就放在笼子里养着。"
她母亲说着话就去摸她的手,花子以为母亲要拿她的鸟,忽然之间表情可怕,手指用劲攥紧了。
"花子!那么使劲,鸟可就活不成啦。"
瘦弱的小鸟果然头一歪就闭眼了。
不过它那体温没减,花子以为它仍然活着,攥得紧紧的。
另一只鸟在左手里,鸟爪挠花子的手指,所以花子就倒提着她的两只脚。那鸟只能用两个翅膀扇动。
那鸟痛苦与否她也满不在乎,高举在自己的头上摇晃它,大概是想让他它飞飞看吧。结果是这只鸟伸着两只翅膀就死了。
"你到底把两个鸟给害了。"
母亲这么说了一句,表情很不愉快。
"既然这样,当初不要岂不更好?"
花子好像注意到小鸟的情况不大对头,扯了扯它的翅膀,结果是拨了一根翎。花子吃了一惊,但随即一根一根地全拔下来。然后是开始揪肚子上的毛。
"花子,别干那折磨小鸟的事!"
母亲申斥她,想把那鸟抢过来。
但是花子一转身背对着母亲,扯小鸟的腿。把鸟腿从身上拔下,根部还带着红色的肉哪。
"啊!"
她母亲立刻皱起眉头。
父亲戴着车站站长帽子走进门来。
母亲和父亲对看了一下。
"这孩子为什么这样?非常残酷哪。照这样长大了,不知道做出多么可怕的事。"
父亲担心地这么说。
"不像女孩子,没有女孩那种温柔。"
"为过,男孩子遇到蛇和青蛙常常砸死,太淘气了。而且也破坏玩具……"
"这孩子莫名其妙地死板,总是把蝗虫、螳螂的脑袋拧下来,看着让人不舒服。"
"眼睛看不见,也不怎么知道小生命的可爱。把它们的羽毛和脚拔下来,是研究什么呀。"
父亲边这样说边注视着花子。
拔了毛的金翅雀实实在在的够小的了。
花子手指头带点血,看来这种淘气并不使她感到有趣和感到快乐。她依旧是满脸的不高兴。
总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似乎也不能不淘气什么的……
父亲说的也许一点儿也不错。因为金翅雀好听的叫声花子根本听不到,她听不到那清澈令人精神一爽的叫声,就只能把它当作在空中飞的奇怪的东西看待了。
还有,花子很喜欢花。
从花蕾开始直到盛开,她每天都长时间地蹲在花旁,小心谨慎地摸一摸那花。
她有时把花放在嘴里,吸它的甜汁,或者吸花瓣的露水,像蝴蝶和蜜蜂一样。她像动物和婴儿那样,什么都往嘴里放,或者用舌头舔,这些都是花子表现爱的方式。
以为花子就是这样吧?可也不尽然。她能把辛辛苦苦莳弄到开了很美的花,弄得翻天覆地,完全拔光。她为什么把那么葆爱的花毫不可惜地毁掉?母亲简直束手无策,在她旁边的人不论怎么制止、规劝,一概无效。
即使下雪的时候。
"花子,要感冒的呀,进来吧!"
即使母亲这样说了,甚至扯着她的衣袖拉她,她还是站在院子里不回来。她伸直两臂张开手掌接落下来的雪。
两只手冻得通红,她一定是以为从天上掉下来的这种凉的东西特别奇怪。她感觉它比雨轻、软,而且不像雨点那样无形,而是有形的。
雪不像雨,它不打花子的脸和手,也不像雨把人淋湿。
说是下雪,实际上它是从不明处安安静静地飞来的,亲切地抚摸人的皮肤,不过你想抓住它时却消失了。
花子不仅用手迎接雪,而且还仰起头来,让雪下在她仰面朝天的脸上。同时张开嘴,让雪花飘落在嘴里。
母亲给她拿来雨衣:
"好,穿上它!"
尽管穿上了,但是不愿戴那头巾部分。
花子的肩上积满了雪。
两只手冻得比雪还凉。即使这样,也不松开手掌里的雪。
"你是不是不知道冷?简直是个顽固的孩子啊。"
母亲虽然拿她没办法,但是也不能不为出神地站在雪里的花子那般清纯之美而吃惊不已:
就像美丽的雪的天使!
任何人也听不到的天声,大概只有下雪时的花子能听见吧?
但是,照这样下去,会被雪埋上而冻死的,所以母亲强制地把她抱进屋里。
地炉添上干树枝,让她烤火。
花子嘴唇冻的冰凉,出不了声音。
"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
她母亲边给她脱湿衣服边说:
"在雪地里像个地藏菩萨站着不动,可就是不感冒。"
暴风雪之夜,火车拉着长长的笛声开走了。扫雪的火车头也出车了。
迎来了花子第七个新年。
花子的父亲从年底开始就卧病在床。尽管车站很忙,他也不得不休息。
他到东京的医院曾看过一次病,她父亲跟她母亲商量,必要的话还是住院治疗为妙。
"如果父亲不在了,花子该怎么办?"
"如果不在了什么的,这种话还谈不到呢。"
"说如果不在了并不是死了,一住院不就不在家了么?"
母亲这才放了心。
"那当然是啦!"
"出差,开会,当然有不在家的时候,可那时候花子还小,现在一住院,她怎么想呢?"
"没事儿,乖乖地等着呗。"
"也许。就说旅行去啦,不过她不一定懂啊。她能分出上别的什么地方去啦和死啦么?"
"又说这类话,讨厌!"
"话是这么说,可事实还不是这么回事么?对于花子来说,反正她只能懂得爸爸不在家,至于为什么不在家,却是很难说了她就能懂哪。"
"我认为能办到,不管花子有什么毛病,她也能懂。"
"是么?"
"当然啦。首先,爸爸死啦什么的,花子怎么能想象到呢,她还不知道人是要死的嘛。"
"也许是这样。爸爸死了,如果不带她去停尸的房间,不带她去参加葬礼,她就不会知道爸爸已死,一定会想,她爸爸生活在别的什么地方。"
"为什么尽说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病嘛……"
"嗯。"
"如果你不放心,我带花子一起去怎么样?那样的话,我也跟着去。"
"我是住院哪,可不想让花子看那种地方。"
"那样,还能顺便让医生再给花子看看。因为达男说先把好大夫给联系好。"
"不行,如果有希望,那就不会一直这样拖到今天。我们曾经带她到很远的地方求过大夫,你没忘吧?"
"对!"
母亲好像想起来似地点点头。
"不过,只是让她和明子、达男见见面,花子该多么高兴就不知道啦。"
"我们是不请自去的不速之客呀,行么?对方还是孩子嘛。"
"东京如果有好的盲哑学校,我想先去看看……"
"这件事啊,还是等你带花子来看我的时候,再去看望他们。"
花子的父亲,选定了暖和的日子去了东京。
"我走啦,花子!"
父亲没有说更多的话。他从车窗探出身子,两手捧住花子的面颊,自己额头碰碰女儿的额头。
父亲的额头有些热。
胡子是今天早些时候刮的,但是又胡子拉茬的了。
"呶,花子,爸爸去东京啊,坐火车去。你记住。他还坐火车回来。爸爸不是不回来的呀,只是暂时不在家。"
她母亲仔仔细细地说给她听,父亲一直微笑着看着她。
父亲拉着花子的手,车开了还不放手。
母亲抱着花子跟着火车跑,一直跟到站台尽头。
这样做的目的是尽可能加强花子对父亲坐上火车出门旅行的印象。
不过,好像花子并没有很好地理解。
父亲指挥火车开动,就在花子多次去车站的过程之中感觉到了。但是,她父亲坐进火车走了,反倒使她难以理解。
此后,花子每天总是紧紧张张地到处找她的父亲。
早晨,小保姆阿房带着她去了车站,过了晌午她又拉着母亲的手去一次。
她站在站台上,火车一到站就发出奇妙的声音,把手伸向车窗。她大概想等她父亲握她的手吧。
花子从达男给她的木头字母中挑出表意为"父亲"的字母,把它摆在母亲的膝头上。
"啊!"
母亲立刻流下热泪,紧紧地搂住花子。
她们明天就去看望父亲。此行也一定和明子、达男会面。
第七章 第一次旅行
花子被母亲抱着,从积雪的车站登上火车。她还不知道上东京的医院看望住院的父亲。
花子还以为她父亲照旧站在车站站台上下令火车开行呢。
来到车站之后,她拉着母亲的手忙着到处找父亲,所以常常碰到堆在角落的雪堆上。
如果父亲不回来,花子也许在车站周围徘徊三年五年,继续寻找她的父亲。
以为父亲只能在车站和自己家里的花子,如果在东京见到父亲,那该多么吃惊啊。
父亲去东京时,母亲是那么详详细细地说给她听,但是花子还不太明白,广阔的世界上有许多街和许多村,自己的父亲任何地方都能去。
她只知道父亲上了火车,上了车之后怎么样,后来的情况她是想象不到的。
花子只知道,父亲不在家里,也不在车站,因此,她小小的心里很不安,她无法沉静下来。就像吃奶的孩子寻找母亲的乳房,不论怎样找也找不到,于是从内心升起饥饿感和焦急不安。
本来是哑巴的花子,每天总是焦急地用她那不出声的语言,不停地呼唤父亲。
"好啦,花子,我们要上父亲那里去啦。"
母亲紧紧地搂住花子的肩头。因为她担心,火车一开动花子也许害怕。
花子把达男给的木头字母放在口袋里,她一只手提着那个口袋。把那个大的玩偶放在膝上。
铁路两侧堆着成堆的雪,太阳照得它闪闪放光。
在雪地里一直延伸的铁轨,好像仍然是湿的。
北国幽暗的雪天,继续几天之后就是好天气了。树叶落尽的树林中所有树木,把自己的影子清清爽爽地投在雪地上。
在高高的天空撒了芝麻粒似的迁涉中的候鸟。
村庄的孩子们穿上滑雪板正在滑雪。
从火车温暖如春的车厢到银色的群山,好像都很幸福。
如果眼睛能看得见,花子该多么高兴啊。
花子的父亲,在花子出生前后曾换了两个工作地点。不过,一次是她出生之前,另一次是她3岁那年秋天,所以坐火车旅行的印象,她是很模糊的。
已经七岁的今天,花子的出行应该说是她第一次的旅行。
坐在花子前面的一位40岁左右的妇女,看到花子根本不看车窗外的景色,仿佛害怕似的总是拉着母亲,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微笑着向花子打听:
"真漂亮的小姑娘,几岁啦?"
"7岁了。"
她母亲代她回答。
"这样,明年就上学了。"
这位妇女看到已经7岁的姑娘,还把一个大玩偶带上火车,而且郑重其事地抱在怀里,大概会感到奇怪吧。
"玩偶很像姑娘,真可爱。给大娘也抱一抱吧。"
她把手伸出去了,花子当然不睬不理。
因为她母亲不愿告诉别人花子是有残疾的,所以那位妇女说:
"花子,你把那玩偶给我看看,行吧?"
她说着就动手来拿,花子不给。
那位妇女当然不是非抱一抱玩偶不可,她说:
"好吧。因为你的玩偶太漂亮,大娘我也想抱一抱呢。"
"这孩子实在是腼腆得很,对于头一次见面的人常常不礼貌。"
她母亲这样作了解释。
"不,不,女孩子嘛,文静一些好。这么漂亮的姑娘我还从来没见过,所以就忍不住沉默了。纯粹是画上画的姑娘。讨人喜欢的孩子大家都偏爱,所以就不大认生了。再加上孩子也会装模作样。可是这姑娘没这种毛病,很稳当,大方。"
花子的母亲为难了。她想,尽早地告诉她,自己的孩子是盲人、聋子该多好……
火车在下一个车站停下。
开车的时候,车箱吮当一声,人们趔趄了一下,花子吃了一惊,她立刻抓住母亲的衣襟,紧紧拉住。她想的是: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
母亲只是这么简短地说了两句,轻轻地捶了捶花子的脊梁。
坐在她们面前的那位妇女,看到花子母亲像伺候婴儿一样对待花子的情况,似乎吃了一惊,沉默不语了。
但是花子根本不在乎别人是不是在看着她。因为花子不知道应该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以及别人在看着自己。
对于花子来说,连自己的家和火车里都分不清楚。她只感觉到,有股可怕的巨大力量在运送自己的身体……
看不见远和近也听不见任何一种声音的花子,也不懂距离。
只有手和脚碰到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花子的世界,所以她的世界很窄小。
其次,她也不知道方位。她和那半夜懵然而起迷迷糊糊地撞到墙和(木鬲)肩上的孩子一个样。
走惯了的院子或附近的道路,一旦堆积了许多雪,她就弄不清哪里是哪里了。
她一定想:火车到哪里?朝哪个方向走?
反正和母亲在一起,这就是惟一的依靠。如果不紧紧地扯住母亲,花子就感到可怕,就会因而吵闹得谁都不得安生。
不过,从第二个站开始,花子的不安好多了,安定下来了。
花子觉得,除了母亲以外似乎有很多人,大家都坐着,实在不可思议。
花子已经再也不能老老实实地呆下去了,她想和在家里一样,在火车里到处跑跑。
她把玩偶交给母亲,首先是摸摸座位,原来是天鹅绒包的座垫,手感柔软,因为花子母亲是站长家属所以坐了软座。
然后她又摸摸窗子玻璃。
她从座位上滑下来,蹲在那里用手摸,手一碰到暖气就烫得她一声怪叫,一下子蹦了起来。
乘客们都朝花子这边望着。有的人笑出声来。
母亲很不好意思,连忙把她抱起来说:
"花子,别淘气!"
但是花子发出猴子或者鸟叫似的喊叫声,从母亲手臂里挣脱出去,立刻又去摸那热铁管。好像把暖气管当作了一个偌大的玩具,也许把它看作不可思议的家伙,想要认真研究一下……
花子的肩膀碰到她们对面那位妇女的膝头。此时的花子犹豫了一下,她就伸手从衣服下摆往对方的膝盖摸去。
"啊,讨厌,不礼貌!"
那妇女把衣摆一抖就站了起来。
"对不起,这孩子眼睛看不见……"
她母亲立刻道歉,低下的头一直没有抬起。
"撒谎!长着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怎么会看不见呢?一定是脑袋有什么毛病!我一直就觉得奇怪!"
"决不撒谎。是真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
母亲按着花子的头,强制她给那女人行礼。
"花子,给大娘行礼!"
花子毫不畏惧地对那女人表现出敌意。呲着牙,摆出扑上去抓她的姿势。
"真可怕,像野兽一样。"
和对方那女人态度一致的人说。
母亲把花子抱起来。
花子挣扎着,她哭了。不像一般人,所以也就比正常人的孩子哭得更伤心……
那哭声令人听了难过,母亲的两臂松下来。旅客们之中有冷漠的眼光,冷漠的笑声……
她母亲想:从今以后,这孩子就是这样走上她的人生旅途吧
母亲的眼睛被噙在眼里的泪模糊了。
花子抓住座位旁边的梯子站起来,好像她感觉到那里就是通道,她手摸着旁边的东西想走出去。
"花子,老老实实地坐着!"
她母亲虽然制止她,但是没用。
母亲没办法,只好揽着她的肩跟着她走。
花子感到有趣的是,形式相同的座位并排摆在两边,所以她一个一个地摸着前进。
有的人讨厌她摸,所以当花子走到身旁时,故意躲开。
每遇这种情况,她母亲总是默默地低下头。胸口憋闷,嗓子无法出声。
她想,还不如坐硬席车好。硬席车厢的人一定不在乎,决不会表现厌烦。
可是她接着想到:不行,不行,我这做母亲的如果以有这样的孩子为耻辱,那么花子她又该如何?
当她想通了的时候,看到一位妇女说:
"小姑娘,来来!真是好孩子。"
她说着,张开两手抱住花子,她说:
"(口关)子,你看多好的孩子。你跟她做朋友,一起玩吧。"
那位妇女对她女儿亲切地介绍。
花子突然被一个大人抱住,有些害怕,与此同时一个小女孩握住花子的手。
花子也握住了她的手。
对于花子来说,手等于眼睛,是用来看什么的,手也等于耳朵,是用来听的,手也等于嘴,是用它说话的。手也是和别人心灵交流的窗户。所以,她也从别人的手上感觉到普通人不明白的各种各样事物,比如说那手的主人的人格、温暖的心。
(口关)子这个姑娘,像握妹妹的手一样握花子的手。
花子在(口关)子头上摸了摸,她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有刘海……
她觉得一切都放了心,两手又摸了模(口关)子的脸,用指尖摸摸她的鼻子、耳朵。
"别,别,痒痒的很!"
(口关)子缩着脖子嘿嘿地笑。(口关)子的父亲也笑了。
"没啥关系。她是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摸一摸看看。"
"是么?"
"(口关)子感到惊讶。她立刻握住花子两手的手腕处,吧叽吧叽地往自己脸上敲,边敲边说:
"好!这回你摸出来了吧?"
花子笑得前仰后合,十分高兴。
这回她们碰到的是无比的亲切,花子母亲非常激动,忍不住擦一擦满是泪花的眼睛。
"谢谢,她太高兴了!"
她向(口关)子的父亲诚挚地道谢。
(口关)子看到花子母亲沉痛的表情,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怯生生地问:
"呶,爸爸,她眼睛为什么看不见?"
"先别说这个,跟她好好地玩就是了。"
"嗯。"
(口关)子点点头。
"(口关)子大概比花子大三四岁,长脸,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她父亲说让她跟花子玩,可是在火车里,而且是个盲孩,怎么玩才好?不知该怎么办,所以茫然地站在那里。
但是就花子来说,只要有人和她手拉着手就感到满足了,因为两个人的手能说许许多多的话……
花子决不会忘记明子和达男给她留下的印象。即使有一百个人伸出手来让她摸,如果明子达男就在其中,她也能立刻分得出来。因为她感觉出那是关爱花子的人很有力量的手。
父亲的手和母亲的手有什么不同之处?比如,父亲生气的时候,他的手显得有力量,也硬,血流得快。母亲生气的时候,她的手就像抽掉了力气,像老年人的手那样,萎萎缩缩,毫无生气可言。
其次,花子只要用手指捏一捏,就能区别出梅花、樱花、桃花的花瓣。也能区别秋季七种草[注]。
她那是比蝴蝶的触角还敏锐的智慧的手。
花子全凭她那双手就了解到(口关)子有柔软而修长的手指,(口关)子的背直而且高,身材苗条,身体屠弱,温柔、聪明。
"不坐在这儿么?"
(口关)子这么说了一句就坐下来。可是花子还想在车厢里走一走,所以扯着(口关)子的手把她拉起来。
有多少窗户,摆着许多座位,有许多人,为此等等,花子也知道了,但是把这些组成一个整体,火车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她还达不到成竹在胸。
(口关)子有些腼腆,尽管如此,她也陪着花子在车厢里走了一遍。
再也没有人笑了,都认为(口关)子是个待人亲切的孩子而看着她。
花子回到她的座位就立刻拿起玩偶和木制字母,送到(口关)子那里。
"啊,你还识字啊?"
(口关)子吃了一惊。她开始排列那木制字母的顺序。
花子不识那些字,但是记住了其中若干字的形状,对于这种奇妙的记忆方法,(口关)子感到新奇得很。
不过,花子此后的旅行很舒畅。
(口关)子和一个残疾儿童在一起玩倒没什么,重要的是深感不便,但是花子却觉悟得自己所想的对方却不懂,这都怪(口关)子,所以为此生气。
(口关)子每当此时就颇感奇怪地问:
"什么?什么?"
快到上野车站的时候,花子母亲诚恳地道谢说:
"谢谢你和她玩,如果有再次相会的机会,请你把她当作朋友吧。她不幸有残疾在身,有人讨厌她,所以很难交上朋友呢。"
这话她反复说了几遍。
(口关)子点点头,她说:
"上女子学校的时候上东京来,跟我上同一个学校吧。"
花子母亲心想:上女子学校?
花子就不能上女子学校,她母亲毫无把握,但是(口关)子却以点头回答了这个问题。
(口关)子多次回头看她们,直到走出剪票口。
花子母女从上野车站直奔医院。
在花子看来,东京好像是个波涛汹涌的大旋涡,发着巨大的声音在旋转。
不过,她是火车把她摇晃着拖到这里的,有了这个经验,所以并不怎么吃惊。
可是到了医院却脸吓白了,终于哭出声来。
各种药的气味夹杂着病人的气味,加上浑浊的空气,花子担心地就是这些气味可能把她怎样,所以她害怕。就像被带进手术室并看到那些器械的孩子一样。
其次就是手碰到的全是阴森和冰凉的。
她父亲说:
"还是不把她带到医院来好啦。"
"花子,这是爸爸,我们到爸爸这儿啦。"
母亲边说边把她带到病床前,但是花子仍然没有止住哭。
爸爸握住花子的手。
"花子,你来得好。"
花子摸到爸爸的手不由得吃了一惊。
但是,病人有股体臭,还有令人窒息的气味,花子只好怯生生地把手伸过去。
她摸到父亲的脸颊和下巴的胡子长了。他很快就瘦下来,已经皮包骨了,而且发烧。摸过父亲的脸,但是根本不像父亲……她想:
"这不是父亲……"
花子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那双本来失明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
"花子,是爸爸呀!"
父亲大声地说,他坐起来,想把花子抱上床去。
但是他这份力气也没有了。
母亲赶紧帮忙。
父亲把花子抱上床之后,花子才感觉到并没有错,确实是花子的父亲。
不过,她明白了,父亲的情况一定很严重,花子在医院得到的是说不出来的很不吉利的印象。
仿佛父亲住在魔谷里,花子也一直被吸往谷底。温热的风从衣服的下摆吹上来,像一条大而凉的舌头在舔自己……
第八章 父亲的所在
花子就像来到了魔术城那么不可思议。
刚见过父亲就到明子和达男的家来了。
达男从门厅飞跑出来。
"高,高,高。"
就像那天早上在那山居之家一样,达男仍然是把花子举过头顶,打着旋进了客厅。
"花子,你来得太好了,住在这儿吧,你打算住几个晚上?"
明子握住花子的手摇个不停。
花子的母亲看着明子和达男对她母女的欢迎说:
"既然这么说,花子也许要在府上打扰几天啦。"
"好哇,住这儿……先去跟妈妈说一声,"
达男说完就领着花子去了院子。
"事情是……"
花子母亲继续说下去,但把声音压低:
"花子父亲住了医院,我们是来看他的。病情不大好。如果万一出了什么事……那时候,花子最好不在旁边,这是她父亲嘱咐过的……"
明子大吃一惊。
"站长病了?"
"是,新年就是在医院里过的。"
花子母亲面露凄凉之色。她说:
"昨天,花子用手摸了父亲的脸,瘦到几乎认不出来了。所以,他想把花子抱到病床上去都没有抱得了。身体弱多了……他自己也着了慌。"
"啊!那么结实的站长……"
明子不由得想起了在那山间车站上,弟弟达男突然发病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刻,那位乐于助人而且忠厚可靠的站长。那么结实,那么强壮的身体,可是居然……
"我和弟弟去看看站长。根本想不到站长会得病呢。"
"您姐弟俩去看他,当然很好,可是……"
"啊,弟弟闹病时站长那么大力帮忙。而且还是花子的父亲。"
"我们真是感激不尽呢。对花子许多关怀,使她多么高兴,确实说不尽哪。正因为花子不会说话,所以内心特别感激明子和达男,对你们二位特别感到亲切。我们只是稍微出了一点儿力,就到府上来打扰,我们觉得实在说不过去,因为想让花子高兴高兴,所以就……"
"啊,大娘您可别这么说。"
明子为了打消花子母亲的客气,微笑着说:
"花子的'下雪,花子等待达男先生'那封信,在我们家有口皆碑。简直是名作……"
"那也是多亏达男的帮助……达男教给她字母啦。"
"听他说了,他回家以后可神气了。他把花子的信向我们大张旗鼓地炫耀。他说,怎么样,是我教给她认的字哪。嘴里唱着'下雪、下雪',到处转悠。他说,仿佛看到了下雪的山,真想去看看哪。"
"花子一直等着你们去哪"。
"看到'花子等待……'的信,可高兴了。"
"电报一样的信,可笑吧?"
"不。大娘,为什么没打电报给我们哪?我们本来就想到上野站去迎接你们的。"
"可是……"
花子母亲欲言又止,可是又说了下去:
"我们想,明子姑娘不能把花子忘了,我们去了是不是要吃闭门羹呢?"
"啊,净操没用的心哪。"
不过,花子母亲想到明子家可能很阔气,所以有些担心。当初,她从明子和达男清秀的长相就立刻断定她们有良好的教养,再从直率大方的性格也能断定准是良好家庭的孩子。可是到这里一看,这家远比想象的还更有气魄,那宅子堪称豪宅。
大理石的壁炉装饰之中,是一个巨大的煤气取暖炉,那火焰的声音,足以使人想到这家的富裕。
摆在壁炉上的座钟,是西方贵族的客厅才有的东西。
喝红花的银匙,夹点心的夹子,都是厚重的银餐具。
英国式的沉甸甸的坐椅,坐着舒适,看起来显得大方。
大花窗帘,一看就使人觉得这个家非常温暖。
在这间客厅里看明子,她不仅是个美貌的少女,从那软软的耳朵和修长的手指来看,也是一位光彩照人的女主人。
花子母亲虽然并没有感到自卑,但是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来自乡下。
可是明子对于此次花子能来东京,却是由衷的高兴。
"让花子住这儿,行吧?您不是直到站长治好病一直在这里么?
"对,不过……"
"我们领着花子游览东京!"
花子母亲想:又聋又盲的孩子游览东京?
明子女学生式的直率天真,使花子母亲深深感动。她说:
"你这么说,也许我该真的把花子留在府上才对哪。"
"啊,大娘,你刚才说的'也许我该真的把花子留在府上才对哪,那就请你那么办吧。我的弟弟和我,不是受到府上热情挽留过么?"
"呶,明子姑娘。"
花子母亲有些庄重的抬起头来,说:
"我们不是因为达男在我们家住过才那么说的。我是因为明子姑娘和达男待我们亲切,才想到请你们帮个忙。并不是为了提出来商量这件事才到府上拜访而是请把这事和你父母商量一下再
"和我爹和我妈?……话虽然这么说,可是根本用不着商量,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母亲一定高兴。"
"对不起。"
花子母亲心头沉重地低下头说:
"方才也略微提过,花子她爹好像不太好,万一有个好歹
"大娘,你可别吓唬人。站长啊,没那回事呢。"
"可是看病人的情况,我以为还不能不先有个思想准备。以生也这么说的。"
"严重到这个程度?"
明子也非常关心地看着花子母亲的脸。
"花子是身有三种残疾的孩子,曾求神保佑她双亲俱在而且长寿。假如一方有什么不幸,或者一方不够幸福,花子可就太可怜了。"
明子不说话,只是点头。
"会到这一地步,确实做梦也没想到。"
"不过,大娘……"
"当然,我也没有想到花子父亲不久会死。这种事是不会想的。但是命运无慈悲可言。不可能因为他有残疾孩子就延长他的寿命。"
"别再说听了让人伤心的话了。希望你结结实实的活着。"
"是得这样。"
花子的母亲擦了擦眼角。
"惹得明子姑娘跟着难过。实在对不住。因为曾经想过,说不定明子姑娘无法同意,所以话就多说了一些。"
"这没关系。大娘在医院里照顾站长的时候,就把花子送到我家来,行吧?"
明子说得明明白白。
"是这样,不过,我这随心可欲的要求,我们的心情,能给以谅解么?"
"对,完全理解。"
"伺候病人,花子并不防碍。如果是一天比一天见好的病人,那孩子还能帮上一点忙,让她照看一会病人。只是不愿意亲眼看到父亲的死。如果那孩子跟普通人一样,就没有必要考虑这类事。对于小孩子来说,虽然可怜,可是在亲人枕旁,和亲人告别,也是应该的。就说即将失去的亲人吧,惟一的一个孩子如果不在跟前那是怪凄惨的。不过,花子是那样的孩子,也没有办法。假如看她经过达男一教立刻就记住字母这件事,并不像个完完全全的蠢人,但是智慧却没有得到发育。普通的七岁孩子,所知道的这个世界,和花子的这个世界相比,有很大的不同。花子一定是把东京和那个山间小镇看成一样。世界有几十亿人,或死或生,这种事那孩子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呢,花子的生活小而且窄,但是,从一件事情上所受的感觉是比别人强烈的。各种各样的事物从眼睛、耳朵进不去,也就没有分心或者繁杂的事,同时,花子头脑里的空地也就比普通孩子的多,像没有染上颜色的白纸一样。所以,父亲一死,这件事就能装满她的脑袋,她如果知道死是怎么回事,还没什么,不然就要想父亲受苦啦,臭啦,凉啦,想他不在的事吧?"
花子母亲的眼泪弄得视力模糊,连明子的束发缎带也看不清了。
窗台上的花盆里,红梅盛开。
从下午日光瞳瞳的院子传来达男精力充沛而高亢的笑声。他和花子在宽阔的草坪上,像小狗一样在上面打滚。
"就说这次吧,就没法跟她说明白她爸爸必须人院治疗。从花子的角度来说,反正她只明白爸爸不在家,至于为什么不在家,她只会从达男给她的木头字母里挑选出父亲这两个字,在我膝盖上摆来摆去。这样,我才决心带她一起来。但是她对医院的印象,还是以为很可怕,非常犯怵。再加上如果她看到父亲的死,她会怎么想?除此之外,对于父亲死的地方,葬礼的时候,只要她不在那些地方,她也许以为父亲仍然生活在某地。花子还不知道人间社会有死的事。眼睛和耳朵残疾,在这些问题上反而是幸福的了。"
明子已经听不下去了。
她两手捂着脸突然逃出客厅。她在走廊上边跑边哭。
过了一会儿,明子的母亲赶来。
在母亲与母亲寒暄的时候,明子站在她母亲身后,当她看到达男抱着花子进来时,又把脸伏在母亲的肩上了。
"妈,讨人喜欢吧?"
这里只有达男精神百倍。
"听一听我说的这些,可有趣啦。我问她,当我们家的孩子吧?嗯!当我的妹妹吧?嗯!不论跟她说什么,都是嗯。原来,问她什么啦,她一点儿也没听见。"
"这个达男!"
母亲正要责备达男,但是他却若无其事地:
"我姐姐已经在站长家里和站长谈妥了把花子要来。"
"是么?"
达男的母亲微笑着说:
"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想要呢,所以跟他俩说你们可得照顾好她。所以决定暂住在我们这儿。"
说是暂住,可是她和一般的孩子大不相同,照顾她可是一个重劳动。
一直不离开父亲身边的花子,一个人离家在外,在别人家能睡着觉么?
给她吃什么饭合适?
当天夜里,花子和她母亲一起住在明子家里,目的是让花子先熟悉熟悉这里的情况。
花子母亲陪花子在明子家住一晚,也许能使花子觉得母亲一直住在这里。
第二天夜里花子母亲从医院挂来电话:
"喂,明子姑娘?花子……"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突然,明子大声喊道:
"达男,花子妈妈打来的电话。"
"电话?花子!好,妈妈来的电话。"
达男急忙把花子举到电话听筒的高度。
"你那是干什么?她根本听不见。"
好像那边也听出是怎么回事儿,她母亲笑了笑说:
"她还老实么?"
"嗯,在这儿……"
"太麻烦大家了……"
"不站长……"
"啊,不大好,今天晚上我就不能到府上去了……"
"是么?"
"花子就拜托了。"
"好!别担心……请站长多保重……"
听到达男在旁边喊:
"喂!花子,跟妈妈说点儿什么!"
嗯,对,对,达男想出了好点子,他伸手到花子腋下挠她的痒痒。
花子笑出声来。
"啊,花子!"
她母亲听了也分外开心,声音也欢畅了:
"花子,乖乖地,睡觉去吧,乖乖的睡!"
说完,挂断电话。
明子把花子抱得紧紧的,使劲蹭她的脸,边蹭边说:
"花子,妈妈在电话里说让你去睡觉。花子虽然听不见,可是她说了,让你睡觉!"
明子控制不住的眼泪,落在花子的脑门上。
不知道花子是怎么想的,她像挨了烫似的哭了。
"姐,这怎么行呢?动不动自己先哭……"
"可是……你不懂啊!"
"不懂什么?"
"当母亲的心情……她对于失聪的花子,居然说两次睡觉去。"
"听不见就多说几次呗。对聋子也该道声早安、晚安,这又怎么啦?真爱哭!"
"好啦,好啦。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可就是离不开妈……"
在这一点上达男就不够硬气了。
"你达男是没有听到方才花子妈妈的声音,所以才那么说。"
"什么样的声音?"
"真浑,怎么能学呢?"
"姐,看来你好像能当妈妈啦,学学妈妈的语声该是完全能办到的吧?"
"这个达男可够讨厌的啦!"
明子终于笑了,花子却边哭边顺着走廊去了门厅。当他们发觉的时候,明子和达男互相看了看。
花子简直就像眼睛完好的人一样,大步前进。好像她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从这里出去寻找自己的父母……
但是她把内厅装饰桌上的花瓶碰到地上,跌碎了。
明子和达男飞跑上前。
花子哭泣不止。
明子母亲找来一个旧玩具给她,花子立刻就给扔掉了,然后,东碰西撞地走,这摸摸,那摸摸,她一定是找她父亲或者母亲。
大家都很难过,不知如何是好。
"糟糕。请大夫给个安眠药,或者打个针吧。
连达男也似乎无计可施了,可是当他从木头字母里挑出"父亲"、"母亲"的字给她时,花子点头,拉住了达男的胳臂。
"怪可怜的!"
达男的母亲这样说了一句,然后看着他们父亲的面孔。
达男叫着花子去了寝室。
"啊?达男,送到姐那里去!"
明子好像吃了一惊似的这么说,但是达男一声不响钻进被窝。
"达男你想搂着她睡?"
"嗯。"
达男蒙上大被,连头也不露。
明子在他们枕头旁站了站,她也换上睡袍进了相邻的床铺。
"花子!已经睡着了?"
"嗯,还得一会儿。姐,给唱个摇篮曲好不?"
"唱了,她也听不见哪!"
"真是的!姐姐到底不行。人家花子她妈妈知道她听不见照样对她说歇着吧。"
"啊,对,对!"
明子用小声唱摇篮曲。
第二天,明子去医院探望花子父亲,顺便把花子母亲那条披肩借来。
果然不出明子所料,花子总是摸那披肩,或者闻它的气味,睡觉的时候也不放开它。
"也许摸到母亲的披肩所以才放了心,反正睡得好极了。"
明子说着话,仔细看着睡觉中的花子那张面孔,捏了捏她那长长的睫毛。
"那可不行,把她弄醒了!"
达男着急地说。
"真的,可是长得太漂亮了。"
过了一会儿,明子平静地说:
"呶,达男,不让花子亲眼目睹父亲逝世,而是让她以为父亲生活在某个地方,这种安排究竟是否得当?我看值得考虑。"
"值得考虑,什么意思?"
"我也想过她父亲离开人世的时候,花子还是守在旁边,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是不?"
"这个……"
"即使残疾孩子吧,她也有生机勃勃的长大成人的力量。不论什么悲惨的现实,一定挡不住她的成长,姐姐我相信花子挺身活下去的力量。"
"不容易啊。"
"我一想到像花子这样长得这么清秀水灵的孩子,在她睡觉之中父亲就离开了人世,姐姐就难过得受不住。"
"那站长真的就……"
"对,眼看就不行了,别睡了,起来吧。先不说花子,说说站长吧。"
"嗯。"
极其安静的寒冬之夜。星星也倍显凄冷。
院子里,叶子脱尽的树影也使人恐惧。
本来无风,然而玻璃窗却不停地响。
花子打个冷战,双肩抖了一下,立刻睁开了一双大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她本来就看不见的虚空。
然后,好像是什么使她害了怕,只听她尖叫了一声。
明子毛骨悚然。
"达男!"
她喊了一声便握住弟弟的手。
恰巧在这个时候,花子父亲的灵魂升上天。
第九章 前往东京
花子始终也不知道她父亲去世。这是多亏母亲费尽心思……也多亏明子和达男费心尽力。
"父亲在某地方生活着哪!"
直到几年之后,花子还相信这是真的。
对于一个还幼小的孩子来说,使她不知道最可悲的事--自己的父亲去世,为花子着想也许是好事。但旁边的人想到花子还不知道此事,就觉得更加可怜。
人还有死,这对花子来说毕竟是不可想象的。
蝴蝶,蟋蟀死了,花子曾经摸过它们,把它们的翅和腿揪下来。
前不久把老爷爷给的金翅雀弄死了,而且把它的毛拨下来。
那时母亲就说:
"这孩子有很残酷之处。没有女孩子常见的温柔……"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流露出担忧的心情。
她父亲却说:
"眼睛看不见,所以也不知小活物的可爱之处,拧下翅膀和腿,是研究什么。"
他这样回答,也许实际就是这样。
花子没有看见过鸟和虫很有生气的飞行。
但是她心灵的眼睛已经看到,不论什么地方,有生命的多极了。
比如,草迅猛生长,花骤然开放,这些在花子看来都是活的。
她不像眼睛健全的孩子那样,把动物和植物分得清清楚楚。
花子想和草木见面的时候,总是到它们那里去。
春天发芽,秋天落叶,循规蹈矩。从何处来,向何处去,花子从不像蝴蝶那样被弄得不知所从。
在这个世界上花子比一般的孩子感到更多的神秘和惊惧,但是最使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有生命的东西死亡。
能动的东西不能动了。温暖的东西凉了。摸一摸死了的虫子,不由得感到凄凉,想要动怒,于是就把它们的翎毛什么的揪光。就像探索生命消失到哪里去了?
但是做梦也没有想过父亲会有死亡的时候,她只是觉得父亲不在自己身边而已……
既然如此,父亲一定是去了什么地方。
花子将要用几年的时间不停地寻找父亲的所在之处。
和母亲坐火车的时候,花子就想到父亲是先行一步回了乡下的家,而且确信不疑,所以她高兴得很。
她还不知道,父亲的骨灰盒就挂在母亲胸前。
明子献上的花束全是白花,花子看不见……
有白蔷薇,白百合、白石竹……
"给,花子!"
明子把花给了花子,然后小声地:
"是给你爸爸的花!"
她即使大声说,花子也听不见。
花香使花子立刻知道那是百合和蔷薇,她惟有高兴。
花子也许想,东京这地方,即使冬天也开这种花。
明子看到花子高兴的表情,更加哀伤。
花子母亲已经什么部不能说了。
"天冷了……"
明子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可注意别感冒了,明子姑娘注意呀!"
"我没事儿,大娘倒是多多保重啊!"
"嗯,谢谢!"
"回去的地方很冷,一路上越走越冷……"
"我们已经习惯了。"
"不过……"
站长去世,寒冷将是沁人心脾的吧。
"雪渐渐下大了!"
花子母亲说:
"雪下厚了,请快回去吧。"
"没事儿,我挺喜欢雪呢。"
随着临近薄暮,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大街的房顶上全白了。
"如果喜欢雪,冬天到我们那里去一趟吧,那可太好了。"
"好。听广播说,滑雪地带的积雪达多少厘米,光是听听广播就觉得舒畅。
"我们是一遇上这种雪就犯愁,因为说不定火车就不通了。"
"站长就担心这个。"
"真想让明子姑娘看看铁路的扫雪工作,那可是真辛苦呢。"
"这趟车能顺利到达么?"
"还不知道呢。"
"真想跟您一起去。一下雪呀,眼睛就总像看到那山似的。"
"我希望也像明子姑娘这样年轻呢。"
"啊?"
"我家就再也没有站长什么的啦,所以也能赏雪,也能感到乐趣啦。"
花子母亲说到这里凄然地笑笑。
明子低头不语。
"请原谅!"
花子母亲注视着明子说:
"这回给我们特别大的帮助,而且让您跟着伤心……"
"啊,大娘您可别……"
"让你和达男也伤心落泪,心里很是不安。哀伤的事,就到此为止,请把它忘掉。"
"好!"
明子十分理解地点点头。
"我净注意花子了,让你们姐弟也处于悲伤之中,太自私和任性了。"
"可是花子也够可怜的。"
"明子姑娘很年轻,别介意这些事,一切多多保重!"
"请您放心,我已经懂得人世间总有令人哀伤的事。"
"的确是这样。府上可是太幸福了。"
"也许……"
"偶而为他人的不幸流一流眼泪,也许能起到药的作用呢。"
"为了花子,我流多少泪也不觉得多。"
"哭,不起什么作用,我也不高兴哭哭啼啼。对达男替我道声谢吧。"
"好。达男本来也想送您的,他说您不让他来……"
"确实。人已经死了,化为骨灰,我不愿意让孩子们看见。况且这么冷的天……"
明子想到这趟火车半夜里才到达雪堆得房顶那么高的山间小镇,她又觉得花子着实可怜了。
"我弟弟如果能来,一定把花子逗乐。一定热闹得多。"
"花子精神着哪。因为她想着爸爸在乡下的家里正等着哪。"
"对,不过,她回去一看爸爸不在家怎么办?"
"大概就想,还在东京医院里吧。"
"那样的话又想东京吧?"
"我们还来的呀!"
"啊,真的?"
"对。打算把乡下的家处理完,我们就回到东京来。"
"好高兴啊,就请快回来吧。"
我想也在东京找一份工作干干。"
"您?"
"对!"
花子母亲认真地点点头。她说:
"还没有明确地定下来,我想为花子这样不幸的孩子们干些什么、人世间,盲、聋的孩子很多哪。我因为有花子这样的孩子,所以想到这些孩子面对的问题。我以为,我如果能到盲哑学校工作,对花子的教育也有帮助。"
明子为之感动。她想到:
这是一位从悲痛中毅然站起,为了自己的孩子也为别人的孩子,下定奋斗到底的决心……
"我一定尽力帮大娘的忙。"
明子这么说。
"不行。我希望明子姑娘永远是幸福、明丽的小姐。"
"我可不愿意大娘总把我当小姐看待。"
"不是这个意思,像你这样的小姐,只是看着,我就觉得是个大大的安慰。"
"像个偶人?"
"你认真地听我说下去。"
花子母亲笑着说:
"找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受到达男的启发。达男不是给花子木头字母教她认字了么?这使我明白了,像花子这样孩子的教育也不能扔在一边不管。因此也有了希望。达男真是我们的恩人哪。"
明子心里感到亮堂多了。即使站长去世了,母亲却满怀希望,和女儿花子两人走向新的生活。
即使下雪天的灰色天空,也有生活的光。
"大娘,这样说来,你不久就回东京来?"
"对,我尽可能地快些。"
"把花子放在我们家不好么。我和弟弟两个人照顾她。到府上吊唁的人一定很多,花子会不会知道父亲出了什么事儿?"
"谢谢!很可能不会知道。等我们再来东京的时候,请一如既往地喜欢她吧。"
"那已经……"
"再见啦!"
"再见。花子,再见啦。"
明子两手捧着花子的两颊说:
"花子,暖和吧。回到家里,如果父亲不在,那可怪可怜的。那该怎么找啊!"
"父母确确实实地活在孩子的身体里呀!"
明子点点头,泪眼汪汪。
火车动了。
从车窗看到花子捧着那白色花束……
火车开出之后的铁轨上,雪也随落随消。
火车在到达那山间小站的时候,车顶上也积很多雪吧?
花子立刻睡着了。在东京,她也接触到很多的事,好像她也累了。
她母亲虽然几个晚上没有好好地睡觉,但是她把丈夫的遗骨放在膝上,所以全无睡意。
她看看熟睡中花子的面孔,和父亲在世时完全一样。
她想,她必须把这孩子好好扶养大,让她毫不逊色于无残疾的孩子。
母亲把围巾给女儿围上。
花子十分珍视地把花束放在胸前。她不知道明子是献给父亲的。以为是给自己的呢。
花子的脸像花一般在蔷薇、石竹中开放,就像一朵淡粉色的大花,清纯之至。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很想让花子看到自己可爱的这张脸。"
她母亲自言自语地说。她还想起,花子父亲在世时就常常这么说。
火车到达山间的时候虽然已是半夜,但是所有的站员全都在站台上站好队,迎接站长的遗骨。
"站长!"
有的年轻工人喊了声站长便大哭起来。
许多站员家属和镇上居民也来了。花子母亲回答人们的吊唁说:
"大雪天里这么冷还到车站来接他,真对不住,扫雪已经够辛苦的了。"
"对!再也听不到站长那坚强宏亮的号令,大家都很难受啊!"
"只是去了东京几天,可这雪下得几乎认不出原来小镇的面貌了。"
"很厉害的暴风雪啊。"
"各位都辛苦了!"
花子母亲替站长向大家道了谢。
"进屋子烤烤火吧……"
副站长把大家往屋子里让。
花子伸着灵敏的鼻子寻找父亲的气味……
她摸了摸每个站员。
一进办公室,花子就朝着父亲的办公桌走去,一屁股就坐在那椅子上。
父亲虽然不在,但是坐在父亲一直就坐的椅子上,觉得父亲就在这里。
"站长先生,可爱的站长先生!"
年轻的车站工人称她站长,并且看着她的脸。然后说:
"从明天起,你就每天都坐站长的座位上吧。"
花子被那年轻人牵着手领走。
家里灯火通明,许多人聚在这里。
为什么这么热闹,花子虽然不明白,但是惟独父亲不在,却使她深感奇怪。
然而许许多多的东西上都有父亲的气息,所以她把所有的房间找了个遍。
等她母亲把父亲那套站长服交给她,她才似乎放下心来。
第二天早晨,花子醒来就要去车站。
"这可难办。那就只好带她去啦。"
她母亲让小保姆带她去了。
卡罗也跟来了。
"啊,站长来啦!"
昨天那位年轻人迎接她的到来,恭恭敬敬地敬礼之后,把她让到爸爸的座位上。
火车到站,副站长抱着花子上站台,让她发出开车信号。
花子大开心了。
但是她摸了好几次副站长的脸,花子不能不仔细思索,这人为什么不是父亲。
就这样,人们眼中的花子每天在家和车站之间来来去去,那形象十分可怜,眼泪从没有断过,但是她母亲注意到的却是,这孩子在她一心一意地寻找父亲的过程中,突然之间智慧大增。
可是母亲因此也就觉得她更加可怜。不过,这对母亲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安慰。
母亲想,并不是只有高兴的事和开心的事培养人心,但愿花子坚强起来,花子即将和这个山间小镇告别了。也但愿花子永不忘记她亲切的故乡……
花子并不知道要和初雪深埋着的故乡告别就动身了。
谁能料得到过多久才能够回来?
明子和达男在上野车站迎接她们母女。
在熟识的人不多的东京,女校学生明子和中学生达男。给花子的母亲很大的鼓舞。花子母亲深有感慨的说:
"说实在的,我已经没有把你们当外人的意识了。"
"花子,怎么样?你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成了东京儿童吧?"
达男敲了一下花子的肩膀这么说。然后告诉她:
"路过你爸爸管的那个车站的火车,都是到东京的,这,你知道么?一到东京啊,就哪儿也不去了。车上的人全下来。"
花子母亲笑着说:
"达男真会跟花子聊呢。"
"我可是早就料到,花子一定到东京来。"
达男说完便把一个包成四角形的纸包放在花子面前晃了又晃。然后说:
"这是给花子的礼物,祝贺你成了东京儿童。"
"啊,一下火车就拿到礼物……这是什么?"
"大娘,这回是教花子识数的。"
达男赶快打开纸包。
包里是算盘一般的东西。一个小棒穿着十个圆珠,十根并排在一起。那珠能够移动。小学一年级学生开始学算术用的就是比它小的那种。
"啊!"
母亲非常高兴。
"达男可是个好老师。花子不用上学校,给达男当弟子就行。"
善于出好点子的达男,花子母亲很佩服他,话虽然和往常一样诙谐,但她一直就认真的说达男是个根性聪明的孩子。
性急的达男还在汽车里就开始教给花子识字。
他拿着花子的手教花子数数:
同时折着她的手指慢慢地教她。
一项总是反复教四次。
他每教她折一个手指就拨一个珠。
"怎么样,和你手指头的数一样的圆珠排好了吧?这就是十啊。"
汽车开到上野公园后边花子母亲预先租好的小小住家之后,达男还在教花子数圆珠。
"一,二,三,四……"
过了一阵,花子左手折一个手指,右手就拨拉一个圆珠。
"大娘,可得喊万岁啦!花子记住啦!"
"谢谢,达男,谢谢啦!"
花子母亲反复点头称谢。
达男让花子摸母亲身体。
"一个!"
摸到明子,
"两个!"
依次摸达男,小保姆阿房、花子自己,花子把圆珠拨到五。
"大娘,不论什么,让花子一律用这个算盘数。"
"是!达男老师留的题一定做好!"
对花子来说,尽管还模糊但也许已经明白,没有什么意思的圆珠,实际上是表示数的。
像那木头字母一样,这算盘也成了花子不离左右的东西,睡觉时放在枕旁,上别处时也带它走路。而且也明白了,把十个十凑在一起,就是一百。
第十章 春天院子摆的石头
快到春季的星期天,明子来找花子,带花子去银座。
对花子来说,银座和城郊的小街没有什么不同,但银座毕竟有不同于别处的香气。
明子牵着她的手,所以走得很好,但盲人毕竟和眼睛好使的人不同,所以有的行人已经走过去了却禁不住回头看看。
"啊,花子,花子!"
喊着花子的名字,从后面赶来一把抓住花子的手,原来是(口关)子。
花子还记得,(口关)子就是在火车里亲切地和她一起玩的姑娘。
只要用她细长的手指一摸立刻就知道是谁。
花子高兴得喊出声来,立刻把(口关)子拉住不放了。
(口关)子看到旁边的明子有些不好意思。
明子问她:
"你认识花子?"
"对。
(口关)子不声不响了,因为她看到明子美得光彩照人。
"不熟悉,是在火车里遇上的……可是我们约定,将来上同一个女子学校。"
"啊,上女子学校?"
明子亲切地笑笑说:
"咱们三个人上同一个学校多好!"
"哎呀!"
(口关)子看了明子一眼,有些心跳。
这时,(口关)子的母亲赶来了。
(口关)子想,三个人上同一个学校该多好。
她很喜欢明子说的这句话,她的脸有些发烧。
明子的面孔修饰得非常得体,乍一看使人感到这是一个美少年,笑一笑,便感到亲切得马上拉住她。而且那眼睛总是那么莹润,的确是一双姑娘的眼睛……
还有,那明朗、清澈的声音,(口关)子要听一次就永远忘不了。
花子好不容易和明子一起出来走走,但是她既看不见明子的面貌,也听不出她的声音,(口关)子就觉得明子的如此举措实属浪费。
明子这样的人给与花子那么多亲切,太让人高兴了。
(口关)子母亲邀请她们到银座后边的一家西洋点心铺吃点心,到了那里之后,明子把花子抱到椅子上,用叉子把果实馅饼切成小块,给她送到嘴边的时候说:
"好。里边的苹果馅。你家乡也有苹果园吧?"
(口关)子母亲非常感动,望着她俩说:
"很周到啊,简直像母亲一般。"
喝可可时,明子拿着碗给花子喝。
(口关)子羡慕得自己也想当盲孩子。
花子像个玩偶一般,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常常用手摸摸明子的袖子和肩膀。知道明子就在身旁,她一切放心。
明子在她旁边,她心里明明白白,但是在人多的店里,如果不试试明子在不在,就心里没底。
花子这类动作,很好地表明了她对明子无瑕的爱与信赖。就像年幼的孩子,带着他走在人群中时,他总不忘时时看看母亲或姐姐的脸。
(口关)子有些不服气,她想,我不是在火车里和她玩得那么好,那么亲热么?
刚才在银座大街相遇的时候,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口关)子,还非常高兴,以后就只对明子亲热,等于把(口关)子的存在忘掉了……
而且花子对(口关)子的母亲根本不加理睬。
花子当然不知道这种场合必须和在场的人适当地打招呼,表现很有教养,十分有礼,但是花子除了自己特别喜欢的人以外,别人在与不在都没有区别。
花子如此任性,因为她是个残疾孩子,所以没人计较。
(口关)子心想,不管多么喜欢花子,如果是我,我可不带个盲孩子在银座大街上走,因为别人看着确实显得品位不高。
老实说,(口关)子回忆起火车里同花子相遇的事还有些害臊呢。
但是,一心一意地倚靠明子,认认真真地和她好,对于远处的声音侧耳谛听的花子,别人看起来就是自天而降的天神之子。仿佛散发着神圣的香气。东京的美貌少女们,和来自乡村的花子相比,实在是相差甚远。
"真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
(口关)子的母亲深感不可思议地仔细瞧着花子。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给人以神圣感的孩子。"
"是!"
明子点头。
"这样来看待花子,我就深深感到无论如何让这孩子突然之间说出话来。我就想,是不是能够让他用美好的声音,说出类似神的语言,使大家为之一惊。"
"真的。也许能那样哪。现在有的哑巴能说出漂亮的话来了。"
"是么?"
"聋子,总而言之就是哑巴吧。耳朵听不见,就不知道怎么才能说话,所以结果就成了哑巴。只要记住发声的方法,即使聋子也能说话。聋哑学校教给呀。"
"是啊!"
明子很高兴,摸着花子的刘海说:
"花子,花子,大家说的是花子也能说话呢。过去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沉默,所以积存了很多的话吧?"
"不过,像婴儿学话那样,不是突然地就会说各种各样的话。"
(口关)子母亲笑着说。
花子不会说再见,她把(口关)子的手抓住,久久不放。
和一般的握手不同,而是把(口关)子的手夹在自己的两手之间,抚弄对方的手指。
因为是星期日,明子穿着漂亮的"友禅[注]"料子做的短褂,那又长又宽的衣袂,足以装进花子,领着花子消失在杂沓的人群中。
(口关)子母亲几次回头,然后说:
"真是个好姐姐,和那个花子是亲戚?"
"根本没有什么亲戚关系。"
"可是为什么那么亲切地照顾她?"
"大概是因为可怜她吧。"
"仅仅因为这个?"
"呶,妈妈,我们三个人在一个学校多好,那位姐姐不是也说了么?"
可也是,你也希望有那么一位姐姐吧?可是,学校就……你指的女子学校吧?"
"对!"
"那就不行啦。你上女子学校之前她就毕业了。"
"哎呀!"
(口关)子大失所望。
"不会的!"
"那位姐姐一直等着你上她那个学校么?还没看见过为了这个蹲几次班的哪。"
"可那位姐姐说了,要上同一个学校的嘛。"
"很难成为事实的话。"
(口关)子母亲笑出声来。
不论多么难成事实,可是(口关)子却愿意这么想。她以为,也许到(口关)子上女子学校的年龄之前,那位姐姐一直像现在这样,总是长不大,等待着(口关)子……
明子画了她家和花子家的地图给了(口关)子。并且告诉她:
"花子刚到东京,没有朋友,所以嘛,你去上野公园的时候,请你顺路到她家玩玩。"
(口关)子把那张地图--在她最紧张地学习的时候--拿出来铺在桌上看着。
那图画得详细,路就容易找,标的字写得漂亮,明子的家那方面,还写了电话号码。
(口关)子不等到星期天,到了星期六傍晚,她说:
"明天我上明子那里去,行吧?"
她边说边把裙子叠得整整齐齐。
"这不眼看着就是期末考试了么?现在正是忙的时候,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她立刻挂了电话,接电话的好像是女仆,她说:
"小姐出去了,少爷在家。"
"谁?"
传来对方的男人声音,接着说:
"喂,喂,我是达男,什么事?"
"达男?"
(口关)子吃了一惊,所以反问了一句。
"对,是达男。你是谁?你是个小女孩吧?"
"对"
"叫什么?你得告诉人家你叫什么呀!"
"我?叫(口关)子。"
"(口关)子?嗯,不认识(口关)子。你是往哪儿挂电话呀?"
(口关)子害了怕,喊了一声妈妈:
"喂,喂,我可要挂断啦,行吧?"
"啊,我找明子姐姐……"
"什么?认识我姐姐?你是女校的学生么?"
"不,是小学的学生。"
"我猜是这么回事儿呢。一听声音就明白。你是谁家的孩子?"
"有个叫花子的孩子和明子姐在一起的时候,在银座……"
"啊,是啊,明白啦,请原谅,请原谅,在火车里和花子一起玩过,你是一个好孩子啊。"达男好不容易开了窍似地:
"那么说,你是找明子姐有事?不论什么,你只管跟我说吧。"
"好,明天我想去姐姐那里。"
"你来?好,来吧。你一个人来?还是和母亲一起来?"
"不!"
"是么?有能耐。你一个人,啊?等姐姐回来我告诉她!"
"好,谢谢。"
(口关)子说她一个人来,可是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达男却有些放心不下了。
(口关)子这方面呢,她想:
说话像放连珠炮,能说会道的男孩子,也许任性、淘气。
初次到她家,他那么能说会道,也许我像挨了欺负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况且,真要在她家,说起来只是在银座见了一次面就去人家家里,也怪不好意思的。
真想去明子家,但是星期天早晨,(口关)子改变主意去了花子家。那是和她想象大不相同的房屋,非常寒酸,只有两根脏兮兮门柱的门,几乎紧挨着大门的门厅……
真想让花子这样身有残疾但看起来却非常高贵的孩子,住上童话故事里公主住的华丽的家,可事实上……
"花子,花子!"
(口关)子站在道路上就喊她。
花子的母亲拉开二楼的纸窗:
"啊!"
她吃了一惊,赶紧跑下楼。
"啊,谢谢你来看我们。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儿?和你父亲来的?还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对!"
"一个人?"
花子母亲颇感奇怪,可是(口关)子却点点头。
"大娘,花子呢?"
"在家,在家,请上楼吧。"
"我和花子上动物园去行不?"
"啊,谢谢。先上楼吧。"
楼下是六张席的一间,四张半席的一间,一共两间,不过席子和拉窗纸还是新的。
从山间小镇的站长家里运来的家具等等还没有放的地方,只能堆在屋子的各个角落。
"窄吧?花子到处挨碰。一不留神她一个人溜出去了。最危险的就是汽车,东京可不是好呆的地方啊。"
花子母亲这么说。
站长去世的事,(口关)子是在银座时听明子说的。
"不过,大娘我和花子都结实,这就很好啦。"
花子母亲笑着说。
"大娘我最近总在用功哪。我从前当过学校的老师。所以,我想今后当个盲哑学校的老师,现在得拼命用功。"
"啊!"
"我只要看到和花子一样的不幸儿童都能上学,就心情舒畅。"
"大娘,有人说哑巴孩子也能说话,是么?"
"对,对,能说话,就是瞎子吧,也能写作文,而且写的很好。"
说完她站起身来,说:
"我把花子叫来,那孩子喜欢二楼。因为山里小镇上住的是平房,所以觉得二楼新鲜。"
此时花子一只手摸着墙。很灵巧地咚咚咚地跑下楼来。
"危险哪!"
(口关)子看了喊了声危险,她母亲只是摇摇头。
"跑得不错吧。就说楼梯吧,花子走过的只有山间小镇车站的天桥,其次是神社的石阶,除此之外没有走过。来到这里,觉得家里有这玩意儿很有趣,所以一天上来下去练习跑二十遍。甚至三十遍。看起来,花子很有毅力呢。"
(口关)子和花子握手之后,花子把两手扶在(口关)子的两膝上,用她那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仰脸看(口关)子的脸。
她母亲说:
"到这个家来的,只有明子和达男。你是出乎意料的客人,所以花子非常高兴。
不过此时的(口关)子拿不定主意。从现在起,和花子怎么说话才好?怎么玩才合适。
她把送给花子的礼物缎子发带系在她的头发上。
"啊。这颜色真好看,好像春天的花开放一般。花子该道谢呢……"
这时她母亲敲了敲她肩头,花子便规规矩矩地坐好。两手拄在席上行礼。
"啊,可真好看!"
花子低头行礼时,那个大缎带也跟着往前倾一倾,好像春天真的来到这里……
花子高兴地站起来,把做手工用的花纸的盒子拿来。她把缎带叠好放进盒子。
好像是做给(口关)子看的。
然后把那算盘放在膝上。
她每扯出一条缎带就拨拉一个算盘珠。
一、二、三、队……慢慢地认认真真地,那手法就像算数成绩较差的一年级学生。十分辛苦……
"啊!"
(口关)子只有吃惊,目不转睛的地看着她。
缎带一共八条。
(口关)子想,这样数下去的话,等下一次再给她带两条三条来。因为再加上两条就是十啦。
"这就是花子的算盘?"
(口关)子伸手投了一下算盘珠。
花子母亲从旁说:
"达男给的!"
"达男?"
"对。他就是前些日于你在银座里相遇的那位小姐的弟弟。"
(口关)子点头。
"达男可怕吧?"
"啊,你也认识达男?"
"是,往他家挂过电话,真可怕哪。"
"达男?是个好小伙子,怎么能可怕呢。他教给花子认字母,这个算盘也是他给的。从这上面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头脑非常聪明的小伙子。他还说,等花子长大了,还要教给她地理和历史。为了这个,他甚至现在就开始搜集各个历史时期装束的古装偶人。他前些日子还说,想给花子买地球仪,可是他仔细一想,花子看不见地球仪上的图,可能只把它当个圆球。说是他正在寻找像模型一样,能表示山海凹凸不平的地球仪呢。"
(口关)子不声不响地听着。
"像花子这样的孩子,如果今后还能做些什么,那全是靠达男帮助的结果。那可是个好孩子呢。"
于是(口关)子就讲了简直就像遭到达男申斥一般的电话交谈的事。明子邀她到自己家去玩,而且她画了地图,可她就是觉得达男可怕所以没去。
花子母亲笑出声来。
"那么说,我就带你去吧。动物园嘛,等下回吧。动物园当然好,可是我想,花子可能害怕,与其那样,倒不如去明子家,况且我也好久没去了,正好。"
就(口关)子来说,去明子家当然比去动物园有意思。
进了明子家的石头做的门,在铺着圆石子南路的两侧,水仙盛开。
木瓜的红花蕾已经鼓起来了。
丁香花香气使花子一闻便知,因为丁香靠近客厅窗户,花子用鼻子认真地闻那香气,这时达男进来。
"来得好哇!"
他立刻就把花子抱起来说:
"怪不得,花子家里养的全是特别香的花呀。"
(口关)子生硬地行个礼。
花子母亲介绍说,她就是在电话里听你说话,感到害怕的姑娘。
达男莞尔一笑,什么也没说。
(口关)子低头不语,脸却红了。
"我姐姐这就来。"
达男说了这句话就抱着花子去院子了。
(口关)子觉得不好意思。
"是个好小伙吧?"
花子母亲这样说,(口关)子也点点头。
花子拿着达男折给她的丁香花枝,在如茵的草坪上跑。
明子进了客厅。他对花子母亲说:
"我母亲在里间客厅里等着您哪。"
然后对(口关)子说:
"(口关)子跟我玩,请到我的房间来吧。"
(口关)子点点头。
"花子那缎带是(口关)子给她的哪。"花子母亲一说,明子才朝院子望去。
"是么?真好看。"
明子把手搁在(口关)子肩上,她却不好意思地跟明子去了里边。
明子的屋是洋式房间,但是却有女儿节时供奉偶人用的祭坛。
"啊!"
(口关)子啊地一声跑上前去。
"上边的是我母亲小时候的偶人。旧得很吧?可这东西是旧的好。"
那是桃花节的倡人。(口关)子此刻感到她被亲切的幸福包围了一般,走近明子,小声地叫了一声姐姐……
这里有市内想象不到的安静。邻室的金丝雀,仿佛金铃滚动着走向远方似地唱着。
明子的母亲和花子的母亲在亲切地谈着什么。
从窗子向外望去,花子似乎玩累了,规规矩矩地坐在院子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暖洋洋的天空。
长着青苔的大石头是失明的、失聪的、失语的。
然而它远在明子、(口关)子、花子出生之前就在这个世上,而且是永远活下去……
那个像山岩一般的大石头之中,究竟秘密封存着什么高贵的东西?
花子用她的小手摩掌着大石头粗糙的皮肤。
明子宣布:
"大家都到院子里去吃三明治!"
第十一章 盲人学校
学校大门前,卖鲜花的大娘把车停下来休息。那车上的花,好像从早晨开始,为了一条街一条街地分送春天色采而来的。
门卫旁边的那棵大樱花树,花期的盛时已过,在温暖的日光中,正在飘飘摇摇地撒它的花瓣。
二楼教室正在上唱歌课,窗子里传出歌声。那大概是眼睛看不见的孩子们的歌声,所以那声音特别美。
达男爽朗地说:
"大娘,眼有残疾的孩子唱歌都棒。花子进了这个学校,很快地也能唱了,那该多好啊。"
那些孩子们的合唱,确实洋溢着春的希望。
但是,花子的母亲不无凄惶地摇摇头说:
"歌是非常……花子连话都不能说呢。"
"可是,哑巴不是也能说话了么?能够说话就一定也能唱歌嘛!"
"是那么回事儿。"
从左侧的教室传出了琴和三弦的声音。
达男走近卖花人的车,他说:
"好漂亮的花呀,大娘,进学校院子,让学校的孩子看看花好不?"
卖花人吃了一惊:
"不行。看不见。这个学校的孩子全是盲人。"
"就说全是盲孩吧,照旧喜欢花。他们知道花的香气。让他们摸摸花就更高兴。"
"根本没那回事儿。她抓花,揪花。那样一来,卖花的就赚了,也省了事了。"
"这孩子也是眼睛看不见。"
达男说着把花子带到车旁。
花子粗暴地抓那些花。
"哎呀,这么喜欢花呀!"
达男吃惊地这么说。
"啊!"
卖花的大娘难以理解似地看着花子。
"别跟大娘我开玩笑吧。"
卖花的大娘低头窥视一下花子的眼睛,知道了似乎真的看不见什么。她便十分同情地说:
"好啊,姑娘,我给你胸前戴一朵花。"
她说着就把一朵赤红的石竹穿在上衣的扣眼里。
然后让她拿上一枝黄花。
花子母亲说:
"谢谢,多少钱?"
她想付钱。
卖花的大娘摇摇头:
"不用给钱!"
达男对花子母亲说:
"大娘,买些花当礼物带去吧。"
"对!"
达男买了一束花让花子捧着。
"喂,花子,这花是礼物,要分给这学校的孩子们。这里的孩子都和你一样,眼睛看不见哪。"
花子把头伸进花束里闻香气。她的脸在花束里活动着,让每一种花都和自己的脸亲一亲。
操场上,两组年岁小的孩子上体操课和游戏课。
花子母亲在收发室那里说明来意的时候,达男就领着花子的手进去了。
达男的学校今天放假,所以他跟着花子母亲参观来了。
有一个班的孩子们练习齐步走,每两个孩子手拉着手成一组。年轻的女老师先喊一二、孩子们就跟着喊三、四!
那是呐喊般的高声,强有力的鞋子踏地声。
"大家的声音很尖,听的人耳朵痛的,所以声音应该从肚子出来才行。老师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么?声音一定要从肚子发出来。"
老师提醒之后,孩子们呼喊声变低了。
其次是练习走步。老师拉着孩子们两手:
"好,一、二、三、四!"
和孩子一起走步。
每个孩子都由老师这么教一次,队尾的那个学生是个男孩子,他好像等得不耐烦了,便自言自语地说:
"老师,水田老师上哪儿去啦?"
手在空中抓挠着寻找老师。
现在是练习双脚并跳。这个项目也是老师牵着孩子的两手一起往上跳。因为眼睛看不见,孩子跳的时候有些害怕。
"可真费事啊,说是有的要把着手教,可实际上却是什么都是把着手教哪。"
花子母亲这样说。
"老师,健二哪里去啦!"
一个女孩子这样问。健二大概是和自己手拉手的男孩子吧?
"在,在这儿哪!"
一个男孩大声地喊着回答。
跳跃运动一完,老师就布置下一个练习项目:
"好,大家都把手拉在一起,然后是两臂伸直,确定间隔
然后就是曲膝运动,向左右转头运动。这类运动照样得老师一人一个地摆弄他们的身体,一个个地纠正。
另一班是更小的孩子,也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一边拍着手掌一边跑,大家就追她。看起来似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游戏,但是对于盲童来说,按声音所示方向,敏捷地、自由地活动躯体,却是很不简单的要求。
就在这个课时之内,教师曾经手牵手地带着四个学生去厕所。
剩下的孩子只好傻站着,但是,有的却喊起来:
"老师!"
"老师!"
"大木老师!"
"大木老师!"
有一个孩子喊:
"我是迷路儿!"
他这样一喊,大家像合唱似地喊:
"我是迷路儿!"
"我是迷路儿!"
"我是迷路儿!"
"老师,大木老师!"
然后,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牵起手来唱道:
"迷路儿,迷路儿,咕咕根儿,咕咕根儿。"
而且两臂模仿翅膀扇个不停,弯曲两膝,装作鸡的模样,在操场上兜圈子飞。别的孩子也两个人一组拉起手来唱着:
"迷路儿,迷路儿,咕咕根儿,咕咕根儿。"
"啊,怪可怜的!"
花子母亲这么说:
"一小会儿的工夫看不见老师就那么找。麻烦是真够麻烦的,然而确实可爱。盲童们绝对相信老师,依靠老师……"
"嗯,就说花子吧,她就很相信我。"
"那是当然。达男就有花子这么个学生,他可是个好老师呢。"
"我干脆当个盲人学校的老师吧!"
达男这么说着就把花子往跟前拉了拉。
这时,铃声响了,大木老师正挥舞着铃铛向操场跑来。
"迷路"的孩子们都喊:
"老师!"
"老师!"
"上哪里去啦?"
于是他们高兴地朝铃声响的方向聚齐。
"老师,我们想当猫。"
"想当猫!"
"喵!"
"喵,喵!"
他们都这么念叨着,想拿到老师的铃铛。
老师边摇铃边跑。对方是盲孩子,跑一阵就停下来,学几声猫叫。
在适当的时候老师被抓获。孩子们非常高兴。有抓住老师手臂的,有按住老师肩膀的,最后,老师不得不蹲下来。
哇地一声把老师围住,然后从孩子们中间传出老师喊疼和告饶的声音。
盲童不管老师的脸,不管什么地方,一概抓挠,对老师的头也伸手,揪住她的长发不放。
好不容易站起身来的老师,拢了拢头发,这时,一个稍大一点的男孩牵着一个女孩的手跑过来:
"大木老师,她是一年级的。跑到我们二年级来了!"
"谢谢你!"
大木老师把女生收下。
达男看到这种情况,对花子母亲说:
"真有趣,大娘,一年级的孩子成了迷路儿,撞进二年级里去了。"
这就说明大木老师那个班是一年级,水田老师的班是二年级。
刚才体操课的二年级现在上游戏课。
"小笼子,小笼子,一笼子里的鸟儿……"
孩子们手拉着手,大家转圆圈。
歌声一停,孩子们也立刻停步。
"我身后的是谁?"
猜人的孩子向后转,立刻蹲下,蹲着往前走动,手碰到人时再摸对方,随后说出猜到的人名。
本来眼睛看不见,所以猜人的孩子用不着蒙上眼睛,或者两手捂上眼睛。只有这一点不同,其余的和眼睛好使的孩子玩法一样。不过,用手一摸就清对的,那才表明盲人判断的准确。
"这里的孩子,看起来都能成为花子的朋友哪!"
花子母亲这么说。她接着说:
"可是,达男,告诉花子这里的孩子全是盲童,花子能理解么?"
"啊,我想她很难理解。"
"但愿花子很快就能明白,高高兴兴地又跳又跑的孩子,原来和自己一个样,也是眼睛看不见的。真想告诉她,即使眼睛看不见,大家都在读书,都在学习。"
"大娘,我敢说,她还不知道这儿就是学校哪!"
"是的!"
花子也许想,她到了儿童游乐园。
总而言之,花子似乎也感觉到,广场上有许多孩子,细心留意着周围的情况。她抓着达男手指的手很用力,也忘了她抱的花束。
一年级的孩子们愿意当猫。从大木老师手里接过带铃的环。依次传下去,很感兴趣的摇着。
下课的铃响了。教师向孩子们道着再见。
只行礼他们是看不见的。
有的孩子在操场上手牵手地玩耍,有的朝教室方向走去。
有的孩子喊着"妈妈!"
花子母亲回头一看,只见教室走廊的窗户旁或者门口台阶上站着几位妇女。
"达男,那些妇女都是孩子们的母亲或者姐姐。盲童不能一个人上学吧,所以就和孩子一起到学校来。在这里一直等到放学。
"这可够艰苦的呢。"
"是够艰苦的。照顾孩子本身就辛苦,可是家有盲孩子,就要辛苦百倍、千倍。那才叫艰苦呢。"
花子母亲深有体会地边谈边向那些女人们致以注目之礼。
彼此都有残疾儿童,想到残疾儿母亲的心,即使不认识,也没有纯属他人的感觉。
小学部的主任老师打发校役通知花子母亲到接待室会面。
达男有些踌躇,他说:
"大娘,我和您一同去,行么?"
"那有什么不行?你是她的哥哥,又是老师!"
花子母亲想换下木展,只见进门的右边就是一大间特别宽敞的屋子,那里铺着草席,妇女们各自在打毛活和缝制衣服。
达男说:
"这是等孩子下课的时间里,做些针线活的吧?"
花子母亲并不理睬,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她想到同是不幸的母亲或姐姐,已经是不禁感慨万千了吧。
达男看了看走廊上挂的地图,不无得意地说:
"看啊,大娘,果然和我想的分毫不差。"
山随着它的高度而起伏的地图,达男想求购有这种模型图的地球仪,买来送给花子。
而且,这个地图上每个表示海、山、城市等等地名的地方,都钉着小小的图钉一般的东西。图钉般的平头钉子是供触摸的。
"这是盲文。"
"对。是点字。"
一进教员室相邻的客厅,那位主任老师回答了花子母亲的寒暄之后说:
"就是这孩子吧?多可爱的小姑娘。"
他说着话把花子的手拉住,亲切地夹在他的两掌之间,然后又摸了摸她的头。
花子毫无怯意,她拉住老师的西服袖子。
这位老师对于盲童多么亲切,以及以盲童教育为天职,长年献身于此项事业,花子能懂得么?懂得的,只有对于盲童的心无所不知的朋友,为盲童而活着的人们才……
老师蹲在花子的面前,握住花子的手腕,让她的手掌捂上自己的嘴,然后反复地说:
"早上好,好孩子,好孩子。"
反复地说,很慢。
"啊,啊啊,啊哈……"
花子发出提高了的声音,一只手挥舞着握紧的拳头,表示她高兴。
"嘿,这孩子好像很聪明。"
"老师!"
达男大声叫了一声,他问道:
"老师说的这话,花子她明白么?花子能够说话么?"
"能够说话!"
老师确切地说完之后便坐在椅子上。他继续说:
我们的同事常常提到,眼睛看不见的和耳朵听不见的,究竟哪一种感到生活最不方便?但是,稍加思索就会明白,盲人固然让人不胜同情,但是实际上聋子更是不幸的。"
"啊,也许是这样。"
花子母亲对于老师这话好像感到意外。
"是的。从教育上来说,教聋孩子比教盲孩子更难哪。耳朵听不见的孩子,一直是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语言而成长过来了。如果没有语言,就不能思考,也就是智慧无法进入头脑。对于聋人的教育,第一步是让他知道人世间有语言,他理解了这一点,才算他的灵魂打开了窗户。"
老师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
"但是盲人特别是先天的盲人,并不像旁观者那样以为自己多么不方便呢。"花子母亲点点头。她说:
"是这么回事。看游戏就知道他们多么高兴、精神……"
"对,一到学校孩子们性格非常爽朗。学校的集体生活对于盲童是很有好处的。放在家里,和别的孩子就不合群了,出了家门口也不会痛痛快快地玩,总之,很容易见人发怵,性格越来越孤独,性格内向,越来越陷于狭隘的自我之中。"
"不论一年级,也不论二年级,好像都有很大的孩子和很小的孩子。"
"不错。年龄上出入都很大。一年级里,有八岁孩子,也有十多岁的孩子。一般家庭,对于盲人学校实在理解不足,不愿意把孩子送进盲人学校的较多。有的是出于错误想法,以为让残疾孩子到外边去,怪可怜的。这就是残疾儿童上残疾学校比普通学龄儿童入学晚很多的原因。这里把普通小学称为初等科,进初等科之前有准备教育,称为预科。预科类似幼稚园。收五六岁的孩子。"
"初等科里也有五六岁的小孩子呢。"
"对。盲童中身体较弱的多。也有发育不良的孩子。"
"老师,用什么教科书呢?和我们学的那种不同吧。"
达男提出这个问题。
"一样,和普通的国民学校的国定教科书相同,只是它用点字写的。请看看吧。"
老师从身后的书箱里拿出普通小学二年级的修身教科书,以及五年级的算术教科书。
达男一看,只见白纸上只有突出的点点,成行成列,一本正经的闭上眼睛,用指尖抚摸着说:
"嗯、还是不懂。这能念么?"
"这个呀,就是这里的老师,也只是用手指尖摸,不能读。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孩子用多少时间才能记住呢?"
"因为孩子不同,差距也很大。大概嘛,也就是一个月到三个月吧。写的时候从右写,读的时候从左开始。总而言之,从纸的背面写,从正面读,写的字和读的字,右与左相反,这有些难学呢。"
老师看了看花子,然后说:
"这个小姑娘,即使现在,也许比你懂哪。"
"是啊!"
达男把修身教科书放在花子跟前。
老师把着花子的食指,慢慢地让手指摸一个个的点字。
"噢!"
花子举起一只手,伸出三个手指。
让她再按一个字,花子伸出六个手指。
"对。和上边的字连在一起就是汉字的米字。"
老师说着话突然吃了一惊似地:
"哎呀!这孩子识数呢!有本事!
"老师,是我教给她的!"
达男急忙解释。
"啊,是你?"
"是我。花子还知道一些字母呢。老师,请你教给她花子两个字的点字吧。"
"这可是个聪明的孩子!"
于是老师写出花子二字的点字。
花子受到夸奖,她母亲也很愉快。
"让花子也到这个学校学习吧。"
"不过,这里是盲人学校。盲再加上聋的孩子,没法和大家一起上课呀!"
"是这样吗?"
花子母亲颇感失望而低下头。
"哪么,把她送到聋哑学校是不是合适些?"
"啊,如果上聋哑学校眼睛又看不见,也是个难题。"
花子母亲尽管极力控制感情,不让眼泪流出来,但她终于无能为力。脸上的眼泪依旧滴个不停。
"我们非常同情,但是现在日本还没有一处教育既盲且聋的孩子的学校。"
"呶,大娘……"
达男仿佛安慰花子母亲似地说:
"让花子上一天盲人学校,上一天聋哑学校。花子聪明的,一定没问题。行啊,我一个人也能教花子。"
"是么!"
老师对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微笑着说:
"今天的日本,除了山个人来施教之外没有别的办法。纵然这个学校收下她,也只能找一个老师教她一个人。"
"日本没有像花子这样的孩子么?"
花子母亲心里难过,仿佛哀哀申诉似地这么说。
"当然有。据论既盲且聋的孩子有五六十个。那些孩子,几乎像白痴一样被丢到一边。"
"啊!"
"对既盲且哑的孩子给以很好教育的学校,美国就有,参观过这个学校的老师就在本校,稍后介绍给您。"
"老师,既然美国已经有了教育又盲又哑孩子的学校。日本为什么没有?"
达男仍然是孩子气十足地谴责日本。
老师点点头。他说:
"日本也必须有。不只美国、德国、英国、法国,还有瑞典,许多国家有Deat Blind(聋盲者)的教育机构。"
"日本要成立起来该多好。难道日本不是文明的国家么?"
花子是因为生在日本才不能受教育么?难道智慧的幸福就一点也不惠赐于她么……
达男感到非常遗憾。
"没关系,我一个人也能教好花子。"
他反复地这么说。
老师似乎勉励达男,他说:
"不错。你如果教好。对日本也是一件大好事。在日本,还没有听说过盲聋儿童受到教育的例子,所以,如果对这位小姑娘的教育获得成功。等于开拓出一条道路。"
因为达男的脸上表现了真心诚意,所以老师也不能因为他是个孩子就等闲视之。他说:
"在日本,有人曾经试过在学校教育盲聋儿童,与其说没有合适的老师,倒不如说没有合适的学生更恰当。我看。这个小姑娘就是个好学生。"
"对。花子脑袋很聪明。"
"大概是日本头一个好学生吧。这么说,就请你当日本头一个好教师啦。"
他说完就向花子母亲打听达男的情况:
"您的亲戚?"
"啊,不是,不是!"
花子母亲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接着说:
"虽然不是亲戚,可是待花子却像个亲哥哥一般。"
"对一个身有残疾的孩子处以关心照顾,实在令人佩服。不过,教好这类孩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一辈子的工作呀。发自内心的爱是最重要的,仅仅以为她可怜,那毕竟是远远不够的。认为自己是教师,对方是学生,把两个人分离开来的想法是不行的。必须把这个小姑娘看成和自己是一心同体的,自己和这个孩子共命运,没有把自己的生命给予这个孩子的想法是不行的。总而言之,就是一颗母亲的心哪。"
花子母亲对于老师这番话非常感动,她说:
"确实如此。拜见了您这位学校老师,对于过去的自己感到害臊呢。"
"是啊,想在盲人学校或者聋哑学校当老师的,都是有志献身者,出于好奇或者一时冲动,那是于不了的。看看上课情况就能明白,一个班只能十个人或者十二三个人。超过这个数字就不行了,因为必须一个人一个人地把着手教。如果是Deaf-Blind(聋盲者)孩子。那就必须只教一个,而且不知道比单纯的聋孩子或者盲孩子要难教多少倍呢。"
老师说,距今大约一百年前,一位叫罗拉·布里吉曼的美国姑娘在巴金斯盲人学校受到教育之前,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对于盲、聋、哑三种残疾孩子的教育,根本没有任何希望。
"我把参观过该学校的教师介绍给你们。"
他说罢起身而去。
达男也跟着他来到走廊。他问:
"老师,这个学校的学生没一个用手杖的哪。"
"对。他们讨厌手杖。他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是个盲人。况且,学校里的门已经了然于胸,出入很放心呢。"
这时,有一个年轻孩子,大概想要到走廊的门这边来,把操场院的方向记错,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这位老师连忙招呼他:
"相田君,这边,这边,这边……"
老师边招呼他边拍手。
在操场上踢足球的学生们,比达男大得多。
"那是本校师范科的学生。眼睛看不见的和看得见的各两个人组成一组,总是让他们一起走路。"
果然如老师所说,一个学生拉着另一个学生的手,或者两人弯臂相携地跑。眼睛看不见的学生常常是即使皮球飞来,也茫然地站着不动。
工夫不大,初等科主任回到花子母亲恭候的客厅来。而且他是拉着另一位老师的手进来的。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她想:
这是一位眼睛看不见的老师。
这位老师高高的个子,文静而温和的脸庞上带有几分宗教家的稍带寂寞的爱。
"这是牧野先生。"
主任老师先作了这样的介绍。他接着说:
"牧野先生是高中时候失明的。从那以后他就成了盲人教育家,曾经去美国参观了那里的盲人学校。"
花子母亲满怀虔敬的心情对他低头行礼。
高中,正是20岁左右,希望的青春刚刚开始,突然之间成了盲人,那会是怎样的呢?常说人生的黑暗,实际上就指这种情况吧。他改弦易辙,重新站起,成了拯救和自己同样不幸的孩子们的人……
"就是这孩子。"
花子母亲把她领到牧野老师跟前。
牧野老师用手摸索到花子的头,然后抚摸了几下,把她揽到跟前,也是让花子的手掌抵到自己嘴边说道:
"好孩子,抱一抱,抱一抱。"
"老师,美国也是用这种方法教的么。"
达男这样提问。
"对,对!我一到那学校,突然有女孩子这样捂住我的嘴,我立刻吃了一惊。于是对方说:教给我日语。下次到了那里,只是摸了摸身体就说:How do you do,Mr. Makino?立刻知道是我,'早晨好!"、"你好!"等等日语记得清清楚楚。这只是个十一二岁的盲聋人女孩子。"
牧野还说,巴金斯盲人学校的毕业生之中,有的又盲又聋的青年巡游外国,写出小说。
盲人、聋人、哑人被称为"三重痛苦的圣女"、被称为"20世纪奇迹"的海伦·凯勒女士,满9岁才上学,她上的学校就是巴金斯言人学校。
纽约和芝加哥的同类学校对于盲聋儿童的教育,决心要同纽约争个高低,也直追纽约。
也谈到了另一所这类孩子的学校,堪称世界第一的德国柏林宫。
"大娘,让花子出国吧!"
达男脱口而出地这么说。
"那可不行。你不是说要当花子的老师么?你忘啦?"
花子母亲笑着说。
听了牧野老师的话,花子母亲心中涌起了希望。
她想,即使日本没有自己女儿去的学校,她也决心把花子培养成不次于西方同类孩子的出色儿童。
这时,铃响了,牧野老师说他还要去上课,便走了。
临走时,花子母亲就今后关于花子的教育问题,求他多多赐教。
"只要对您有所帮助,不论什么问题,只管来说。因为可以供您参考的事项还很多呢。"
牧野老师这样告诉花子母亲。
达男趁热打铁,请教道:
"老师,教给花子语言,就像刚才老师那样的教法么?"
"是!"
紧接着牧野先生退回五六步,蹲在花子跟前说:
"嘴,嘴!"
他边说边把花子手指放进自己的嘴里:
"舌头舌头……。"
花子像感到痒,格格地叫着。
"有的时候就得这样,让她摸摸舌头,教给她舌头的活动方法。"
老师掏出手绢擦擦被口水弄湿的花子的手指。
"可是,让哑孩子记住语言,让她能说话,这是很难的事呀。必须到聋哑学校,仔细地学习那里的老师们如何教学。"
牧野老师只同意主任老师把他送到门口,好像以下的路自己能走得了,便一个人朝走廊走去。
达男望着牧野老师的背影对花子说:
"花子,向老师献花!"
他说着拉起花子的手跑出去了。
花子按照达男的指挥把带来的花束献给老师。
"啊,花,花,真漂亮啊!"
老师的面孔流露出兴奋的神色。只从花束中抽出一支。说道:
"谢谢!"
这位值得尊敬的盲老师,拿着盲孩献给他的花,在春光明媚的院子里一直走去。
花子回到客厅,向初等科的主任也献了花。
这位老师也要上课,所以和花子她们道声再见便去了教室。
花子她们开始参观。
在手工室里做手工的是初等科三年级或者四年级的学生。他们在用粘土做骰子。骰子的大小不一,简直是各自为政,有的大到一只手都没法掷。
"好,有没有想扎眼儿的。"老师边说边拿着一根竹筷子样的东西,轮流着给学生做好的骰子扎眼儿。
有的借了老师那根竹筷自己扎眼儿。
达男对花子母亲说:
"大娘,为什么让他们做骰子呢?你知道么?"
"啊……"
"我想,大概是因为骰子的眼像盲文的点字。点字不也是一个点一个点地分开,一共有六点么?"
老师看看达男,微笑着说:
"好,这回我们做什么呢?做什么都行,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吧。"
孩子们个个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他们手中的粘土。
对于眼睛看不见的孩子们来说,做出物体的形状,肯定远比普普通通的手工更有意义吧。
"老师,我做完了!"
有的孩子从座位上站起,把自己的作品送到老师那里。
老师拿在手里细看:
"石川君,这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那孩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既然是自己做的,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呢?"
"对,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想法也没有就做的么?"
"是!"
"按教师的看法,好像是条船。"
达男和花子母亲彼此对视了一下。他们以为,那个名叫石川的孩子说不定脑袋不够健全。但是,这个像条船的粘土疙瘩,也可以看作恰是盲童可悲的表现。
又有一个男孩子站起来说:
"是军舰哪!"
"哪里的军舰?"
"日本军舰!"
"日本的?你从哪里断定是日本军舰?"
"从旗上断定的!"
"旗!旗该是大家都懂的吧?"
"旗上有纹章。"
有的孩子就是这样回答的。
"青山君做了一个大军舰。诸位,如果做这么大的东西,你们大家一共13个人吧,手工室里那就装得满满的了,甚至装不下13个人的作品。"
老师这么一说,从他对面的一角传来好像感叹的声音:
"了不起,做了个那么大的?"
"瞎说。哪有那么大块粘土!"
那个名叫青山的孩子笑了。
达男也觉得很可笑。
做出船形的孩子比较多。其次做得较多的是房子、饭碗。鸟、狗等等。
手工室就看到这里,达男进了预科的教室。孩子们去了操场,屋子空空荡荡。
"大娘,让我吃了一惊,教室里有滑梯、转椅,沙坑哪!"
"是的。和幼稚园一样哪。刚才上完课的时候,老师不是说了么:'下次再玩吧',他不说:'下次再学吧'。还说:'别吵架,别碰伤,大家和和气气地玩'。实在让人感动。"
"花子,你要是进了这个学校就在这个教室上课。"
达男把花子抱上旋转椅推着她转。
"还有花瓶哪。孩子一样来就闻到香味儿,准高兴。"
一个好大的柜橱,里面摆得满满的玩偶、鼓、木琴、水桶。鸟、汽车、风筝、等等玩具和标本。
孩子们的课桌摆成一个圆圈。
随后参观的是初等科二年级的算术。用点字写的数字,使达男感到惊奇。他问老师:
"旁边那个长的,金属做的像尺一样的,是什么?"
"规尺,用于点字板的。"
"规风上像一排排的窗户那样的小洞,是……"
"那是柜子。每个框子里写一个字。"
有的孩子对于达男这幼稚的提问觉得可笑。
最后的一个框子写完,就把规尺往下挪一挪,开始写下一行。
孩子们松开规尺,从点字板上把纸拿下,然后把这张纸翻过来。这时使用指尖触摸点字。
"老师,没有错的。"
"老师,写完了。"
老师向这些学生们走去。
"我仔细检查了,检查结果没有错的人,送到老师那里去。"
他要送他那里去的大概就是算术答案,正等待答案到齐的时候,他说:
"好,把点字板收进桌子里,这回请把算盘拿出来。"
这种算盘又不同了。上边一个珠,下边五个珠,和普通的完全一样,但是算盘珠却是片片的,像小木板,倒在上边或者躺在下边。
"那就把珠子摆齐了。摆好了吗?上边和下边都摆齐了么?"
老师转悠着一个人一个人地看一遍。
上边的珠子紧贴上边,下边的珠子,如果与此相反,这相反的珠子表示的就是数字。
盲孩子们笔算不方便,所以大概从小的时候开始就教他们珠算吧。普通算盘的珠子是用手指摸,不容易懂,而且一不小心就把它的位置变动了。
"大娘,给花子也买这样的吧。"
达男热心地看着。这时,从相邻的一年级教室传来喧嚣声。
一年级学生的桌子上各有一把锹。
"今天直观的东西之中,最大的是什么?"
老师提出这个问题。
"是锹!"
"老师,是锹!"
孩子们学着这么回答。
"锹是干什么用的?"
"翻田里的土用的。"
"好!除此以外,还直观了什么?"
"镰刀!"
"有镰刀。"
"镰刀干什么用呢?"
"割稻子,割草!"
"好。我们现在就去田里吧!"
"哇,太好啦!"
"现在就去么,太高兴啦!"
"真的么?老师!"
"想去,想去,老师,快走吧!"
歌声骤起,孩子们急匆匆地站起来要走。
"请静一静!"
老师要大家注意:
"到了田里,如果你们大家因为特别兴奋,随便说话,大吵大闹,那可就没法上课了。好,和相邻的拉起手,安安静静地走吧。"
达男也尾随着孩子们走出教室,他临出门时看了看门口的时间表,那上面有"直观"这个课程。
"直观?大娘,现在的课是直观时间。"
花子母亲点点头。
直观,孩子们摸摸锹、镰刀就是直观,那个高兴劲没法形容。要是到了田地里又该如何……
一定会玩土块,那里有盲孩子们种的花和蔬菜,当他们摸到这些东西时的兴奋……
这时,预料的孩子们导师拉着手进了教室。老师在前边边走边拍手,稍大一些的,另外一个班的孩子们在操场上拔河。
拔河结束之后,老师把一根铁桩子深深地砸进操场的土里,把一条麻绳拴在铁桩上,孩子拿着那长长的麻绳的一端,开始快跑。
"元田,加油,加油,加油!"
教师和学生一起给他助威。
"再加油!再加油!"
老师拿着跑表在终点等着。
拿着麻绳的一端跑,就是以铁桩为中心画着圆周跑,大家跑的距离相同,所以,盲孩子也能赛跑。拿着麻绳就能放心大胆地跑。
如果有因为害怕跑而跑得不好的孩子,老师就摇着铃跟着他跑,边跑边"坚持到底,坚持到底!把麻绳拉直,把麻绳拉直!"
眼睛看不见的孩子认真奔跑的形象,给花子母亲留下了强烈印象。
第十二章 聋哑人学校
我们是很小的孩子
闭上眼睛祈祷吧
张开嘴唱吧
耶稣啊,耶稣啊,请把我们
造就成你的好孩子
花子母亲和达男她们从盲人学校往回走的路上,参观了聋人学校,这天,恰巧是该校的创立纪念日。
她们被领到初等科的学生集合在一起唱歌的地方。
想起盲人学校,眼睛看不见的孩子们的歌声,觉得那歌声听起来特别清丽,但是谁会想到,这里唱歌的却是聋哑孩子们。
张开嘴唱吧。
花子母亲像处在梦境一般。她想,这是又聋又哑的孩子们唱的么?
校长是位美国妇女,她和花子也握了手。
一位日本男老师代表该校长,把花子母亲和花子领到学生们跟前,他对大家说:
"我向大家介绍,在本校可喜可贺的日子来到我校的客人,你们看,这是天使一般可爱的孩子吧。现在就请她的母亲对大家讲话。"
花子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校方安排弄得有些紧张。
对聋孩子们讲话,对于本人就是一个聋孩子和母亲来说,是头一回,也是不可思议的事。
想听听花子母亲说些什么而注视着她的脸的那些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是真正的聋子么,她实在不相信这是事实。
不过,站在这些孩子们的面前,这位母亲想起从前自己在小学里教过这般大的孩子。
"各位同学,我祝贺大家。今天,我来参观大家的学习情况。巧得很,正赶上贵校举行建校纪念典礼,我由衷地致以祝贺。我知道大家耳朵不好,可是听了大家唱的歌,讲的话,我特别高兴。如果问为什么,原因就是我女儿花子也是耳朵失灵的孩子。"
这位母亲说到这里,按了按花子的头,让她对学生们行礼。
"同学们虽然耳朵不好,可眼睛却很好,但是这孩子耳朵什么也听不见,而且眼睛却也什么都看不见。"
"啊!"
"啊!"
"啊,真可怜!"
学生们之中发出小声的惊叹,而且一齐朝花子望去。
"你们和耳朵、眼睛都不行的这孩子相比,不知道要比她幸福多少。当你们深感不幸时,请想到还有这么不幸的孩子。当你知道人世间还有远比自己可怜的孩子,你的不平不满就会得到安慰了吧。"
学生们无不点头,大家的脸上流露出纯真的同情。
这位母亲,根本不想告诉任何人,她的女儿是残疾人。想让任何人都以为花子的眼睛什么都看得见。花子的耳朵什么都听得见。以往为了掩盖这些遗憾,曾经费了很大的心计。当然,这是人之常情。
然而在这个学校的孩子们面前。她丝毫也没想过这有什么可害臊的,这位母亲坦坦荡荡地宣布,花子既是盲人,也是聋哑人。
为什么?因为听她讲话的人,也是不幸的孩子们。
这位母亲把这些孩子们看作不幸的孩子,所以这些不幸的孩子觉得花子很可怜。
"来这个学校之前,我参观了盲人学校。在那里,盲童们和你们诸位一样,精神饱满地认真学习,同时也高兴地玩游戏,即使眼睛看不见,也同样能读书。你们也是如此,耳朵听不见,上学之前不能说话,可是现在多亏老师的教导,又能唱歌又能说话了。你们的父亲和母亲该多么高兴啊。我的女儿花子还听不懂我说的话,她自己连一句也不能说。可是从现在起,她想拼命地学习,决不次于大家,成为一个聪明的孩子。请你们都奋发图强,决不亚于社会的普通儿童,将来成为一个优秀人材。花子好像还不知道她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之处。等到过不多久她一旦明白过来,我想,首先要教给的是绝对不要悲观。虽然是残疾之身,也是同样受惠于上帝的。即使眼睛看不见,这个人世上美丽的光仍然能够用灵魂的眼睛看见它。即使耳朵听不见,这个人世上美妙的声音仍然能够用灵魂的耳朵听到它。花子好好学习,和大家一样能够说话的时候,我一定让她说一说,在贵校建校纪念日的典礼上,和你们大家成为朋友,曾经听大家唱过'请让我当上帝的好孩子'这首歌。将满怀希望地等待成为和大家一样聪明的孩子之后再和大家见面的这一天早日到来。请你们大家也记住花子。在建校纪念日,我净说自己孩子的事,实在对不起。请大家在这一年之中,坚持用建校纪念日的情绪,不忘对创建这个学校的诸位老师,以及热心教课的各位老师们的大恩大德,好好用功学心吧。"
花子母亲和花子一同向大家行礼。
学生们一直注视着她们母女,直到她领着花子回到达男旁边的椅子上。这是花子母亲的话打动了大家心灵的论据。
达男说:
"大娘的演说也使我大为感动。"
"哪里,我的演说可不是那么伟大的东西!"
花子母亲虽然笑了,但那是因孩子们认真地听了她的讲话感到高兴的笑,她对身旁的老师这么说:
"我根本没有想过他们是耳朵不好的孩子。"
"啊。好像很懂您的话,都热情地注视着您的口型。"
最打动学生们的,主要不是花子母亲的话,而是花子令人怜爱的形象。说实在的,那简直是上帝送给建校纪念典礼的天使一般的……
贴在黑板上的那张大纸上写的是典礼的顺序:
默祷、咏颂、礼拜之辞、对主祈祷、唱赞美歌、圣经、感谢、祈祷、谈教、祈祷、捐献报告、咏颂。
确实是基督教教会学校的典礼程序。
这个学校,原本在教会里开始教少数聋哑儿童,没过多久就有了独立的校舍,从此渐渐发展壮大起来了。
建校纪念日这一天,要谈多年以来的学校历史,对创办者或者有功人员表示感谢。
现在,日本也有许多国王、府立、县立的盲人学校、聋哑学校。还有西方传教士为日本不幸孩子开办的学校。所有这些,花子母亲都是最近才知道的。
"爱永无松懈科林斯序十三"
这句话就作为标语挂在会场。
初等科的典礼一完就是中等科的典礼。
在走廊上转悠的达男连喊了两声:"大娘"。他说:
"这里有个有趣的通告:'叫无手语周'。"
"无手语周?"
花子母亲站在那里一边看那通告一边说:
"从前哑巴不都是靠打手语交谈么?但是现在教他们和我们一样谈话,可以应该尽可能不再打手语了。"
"无手语周!"
达男颇感惊奇,所以又重复了一次。
"我教给花子读话和口话之后,就给她规定无手语周,难为难为她。"
似乎达男早把读话和口话记住了。
"谈话"就是聋妇要记住对方谈话时的活动。从这种活动读懂语言的意思。"口话"就是哑巴说的话。
达男歪着头颇感奇怪的说:
"可是,自己说的话自己又听不见,这才叫怪事呢!"
"所以这个学校的孩子都是怪声怪调的呢。"
"不过,哑孩子能说话,岂不是奇迹么?"
她们进了初等科的一个教室,授课老师走下教坛,摩婆着花子的头提问:
"你们知道这位可爱的客人叫什么名字吗?"
"花子!"
"可爱的花子!"
"花子!"
学生们争先恐后的答。
"啊!"
花子母亲低头行礼。她太高兴了。激动得快要落泪了。
达男说:
"大娘,这里也送上一束花作礼品就好了。可惜走的急,给忘了。"
这个班的学生也是不足10人。
"我们正在给外国朋友写建校纪念日的信呢。"
那位老师向花子母亲说完之后便面对学生说:
"好,我们继续下去吧。开头我们写什么好呢?"
一个学生说了些什么。
花子母亲和达男觉得那学生的舌头不好使,听不清说的什么。
但是,好像老师听得懂,他念道:
"亲爱的联合教会的诸位先生,你们好么?对,这就很好。立花君,你写在黑板上吧。"
那个叫立花的女孩子离座,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亲爱的联合诸位先生,你们好吗?"
"接下来写什么好呢?"
老师又提出问题和学生们商量。
孩子们正在思索,老师诱导地说:
"那个联合教会的诸位先生们,还没有看见过日本的这所学校。他们大概想知道这里的情况吧。"
"我的聋哑学校也起来了。"
"对。把这句话马上写在这儿么?不过,那边的人还不知道您哪。得先写我的情况,让大家立刻就知道,什么人给他们写的信。"
"我们已经是初等科三年级了。"
"对。杉田君,你上这儿来写上它。"
名叫杉田的那个男生把自己说的那句话,写在黑板上了。
"现在,全校的学生已经多达83人了。"
不知是谁说了这句,紧接着就有一个女生说:
"学校的院子里干净了。"
但是说"学校"时,好像不是用舌头,而是用咽喉发出的声音。可爱的女孩子,却是男孩子一般的大粗噪子,嘶哑的声音,使达男吃了一惊。
"说得再清楚些……"
"学校的院子漂亮了。"
"接下去写什么呢?"
"今天是建校纪念日。"
"对!把纪念日的庆祝活动也写上吧。"
孩子们各自把自己想好的书信语言写在黑板上,老师边看边说:
"大家先写下来,等以后再好好修改吧。不足的地方再添上。这封信到了外国,对方一定喜欢,给我们一个很好的复信。我们还不认识的许许多多的人,不论日本的,也不论遥远的外国的,一定为我们祈祷。"
花子母亲对老师这番话赞许地点点头。
耳朵听不见的孩子们的苦恼,全世界是相同的。为清除聋哑儿童的痛苦而努力的人们,他们的心也是相通的。
对这个学校的日本孩子们,也会有来自国外的温暖的同情。
走出三年级教室。花子母亲对达男说:
"呶,达男君,从今以后,就不能只想花子一个人的事了。对于和花子相同的的孩子们也给以考虑吧。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有盲人儿童和聋哑儿童。"
她们又到了中等科的教室。恰逢上理科课的时间。老师手里拿着菜花,在黑板上用大字写着"十字科植物"几个字。
相当于女子中学二年生的一位姑娘,桌子上摆着带喇叭的箱子,她像电话接线生一样,耳朵上箍着一个矿石收音机似的东西。这位姑娘有"残听"。耳朵还能稍微听到一些声音,所以才使用扩大声音的器械。
但是有个奇怪现象,看起来这位少女似乎耳朵聋。只有这位姑娘一个人好像常常听不懂老师的话。于是别的学生就大声地教给她。她邻座的少年,把嘴贴在那少女的喇叭上,述说老师说过的话。那少女点头。
她点头的时候,把黑黑睫毛的眼睛眯细莞尔一笑,这时候最美。她是个鼻子和嘴唇都很美的少女。
但是,全聋的孩子反而比半聋的孩子更能听懂老师的话,这完全是教育的力量。
因为学校杂役来招呼,所以花子母亲她们去了客厅。
在这里她们听主任老师谈聋儿童的教育问题。
"有一位学生在女子学校读四年级的时候成了聋子,从此她就到这个学校来上学了。这个学生的发音本来很清楚,但是为了让她比生来就是聋子的发音好些,反倒更加困难。聋人学校的教育中,读话和口话,占去大部分时间,特别是教口话,是十分辛苦的。
花子母亲对教师的话很赞同,她说:
"的确是这样,进这个学校预料的孩子,好像还不知道人间还有语言呢。"
"不知道的居多数。因为生下以来没有听过什么是话,也没记住它,所以自己也就不能说话。普通孩子从满一周岁开始说一言半语的话,到了三四岁就能说相当多的话了。上普通小学之前,能知道两三千到四五千句哪。"
"能说四五千句?"
达男吃了一惊。
"对!相当的多吧。孩子不同,差别也很大。经过详细调查,知道的话,少的两三千句。多的四五千句。而且,别人说的也懂,自己想说的也能说。上了普通小学,老师教的课都能听懂。和这种情况相比智慧是大大落后了。"
"您的孩子进了这个学校之后,开始知道有语言的时候,那情况是怎样的呢?"
"啊,那就是注意老师的口型了。这就表明注意到嘴一活动必定意味着什么。不然的话,就不会花那么长的时间只看着老师的嘴。而且这种注意力也不能长久地坚持下去。刚才您讲话的时候,全体学生无一不注视着您的面孔吧?"
"对!"
"老师,照这么说,在他们身后说话那就不懂啦!"
达男插了嘴,老师笑着说:
是这么回事儿嘛!就说上了聋哑学校吧,不顶用的耳朵并不是治好了。有这么一件事:有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和您的孩子一般大的可爱的女孩,来到某个聋哑学校,问能不能让这孩子"的耳朵听得见什么。学校的老师不是专治耳朵的医生,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正在这时,那位母亲说了,前些日子看到一个哑孩子听无线电广播。我的孩子如果也能像那样听广播,也能说话,我就想也让她上聋哑学校,所以才能把她带来了。还说,以前医生就说过,还是把孩子送到聋哑学校去好。不过,想到让孩子上聋哑学校,一定让人家笑话,所以直到现在仍然拿不定主意。只要瞎爱面于,事情就糟糕。不让孩子受教育,抛在一边不管,这才是真正的丢人。经过一番好好的劝说,才让她的孩子进了那个学校。"
"可是老师,花子没有可进的学校啊。"
达男又把在盲人学校说过的不平之事,在聋哑学校里发泄了一番。
"可也是。"
老师深表同情,认真地说:
"在西方,把又聋又盲的孩子放在聋哑学校好,还是放在盲人学校好,换句话说,也就是说,当作聋哑孩子教育好,还是当作盲人儿童教育好,曾有热烈的争论。但是,认为首先是必须当作聋哑孩子教育的人多。因为,最要紧的是教给他语言,不懂语言,怎么进行教育?对于没有语言的孩子,让他掌握语言,那是聋哑学校吧?盲人学校的孩子到预科来的时候,已经知道许多语言了。"
"如果我是老师,我在想,让花子上一天盲人学校,上一天聋哑学校,效果会怎么样。"
达男把在盲人学校想过的问题,在这里重复地说了一遍。--"对。也有这种意见。开始的时间把他放进聋哑学校,然后再放进盲人学校比较好,持这种意见的人也有过。不管哪个在先,盲人教育和聋哑人教育,缺一不可。"
"大娘,我说对了吧?"
达男此刻洋洋得意。
"真想尽可能快地教给花子口话法。老师,怎么个教法?"
老师微笑,却认真的说:
"不过,如果特别小心而且很巧妙地教她,那还是不行的。开头是最要紧的。绝对禁止急于求成和生填硬灌。如果勉强进行发音教学,孩子的舌头会蜷曲了,就只能发脆声,再不然就发尖声。如果一旦养成坏毛病,那就很难改正过来。所以必须耐着心,慢慢地,使他把发声和语言当作玩具一般地玩下去。让他自然而然地去学习,决不可着急。至于教的方法,同一句话要重复千遍万遍。比如,教师和学生在镜子前面并列而立,练习相同的嘴和唇的动作,这时,如果让学生知道教给他发音,舌头就容易变硬,所以最好让他以为这是在玩耍呢。"
"可真够难的呀!"
"这孩子的眼睛不行,这就更加困难。不过,如果爱她爱得坚决彻底,那就一定能做得到。与其急于口话,莫如先练习读话。但是,如果教得不好,这么可爱的孩子用讨厌的声音说了什么,那一定让人泄气吧。"
达男一直是满脑子幻想:花子一点也没听见过这个人世上丑恶的声音和脏的声音,所以她美丽得活像来自天上,她的声音也许是非常清纯的。
"老师,让她打手语行不?"
"这对她来说也是够可怜的。你试试看如何从现在起禁止打手语和形体显示,这孩子不就什么也不能说了么?不必那么着急嘛。"
花子母亲他们和主任老师一起进了预科的教室。
桌子照例摆成圆圈,幼小的孩子们用红的、绿的色纸做手工。有和花子年龄相仿的孩子,指着花子,两只手比比划划上前来,似乎是想和花子一起玩。
这时,校长进来。
孩子们全站起来,把校长围上。
"啊,啊!"
"啊!"
"啊啊……"
他们边说着什么边把各自制作的色纸手工给校长。
有项圈、手提袋、折纸灯笼、折纸仙鹤、船,等等。
"谢谢,谢谢。噢,好漂亮,好漂亮,做得好,手艺好!"
那位美国妇女用日语重复这几句话,把几个项圈套在脖子上,手里也拿着许多,用另一只手拥抱每一个年龄小的孩子,或者和他们握手。
校长的微笑和孩子们兴高采烈的面孔使人感到纯真的美。这些孩子刚刚入学,还不会说什么,但是从他们啊、啊的惟有聋哑人才有的声音,花子母亲以为已经听到了许多的话,现在的啊,啊声,就是将来什么话都会说的预告。
第十三章 听得见的鼓声
东京的樱花落尽,花子父亲工作的山间车站的桃杏即将绽放的时候,明子来到花子家,对花子母亲说:
"大娘,报喜来啦!"
她接着说:
"非常好的事,花子的教师找到了!"
啊?花子的教师不是达男么?"
"不是达男那样的孩子,是真正的老师!"
"真正的老师?"
"对!昨天不是星期六么?我们学校有同学会,我姐开同学会来了。"
"你姐?……"
花子母亲反问了一句。她一直认为明子只有达男一个弟弟,也就是只有姐弟二人,明子不可能还有姐姐……
明子的脸稍微红了红,她说:
"我进女子学校时,这位姐姐已是五年级的副级长了。她对我特别关怀,所以就把她看成姐姐了。"
花子母亲理解了,连连点头。她想,这个聪明的明子可能也给她们以同样的爱……
"我这位姐姐,当了聋哑学校的老师啦。"
"啊!"
"觉得奇怪吧?反正我可是大吃一惊。她上过高等师范,我以为她此刻应该是在哪个女中当老师呢,可是没料到当了聋哑学校的教师。都说像月冈老师那样非常漂亮的人物,为什么去了聋哑学校,同学会的人们也为之大吃一惊呢。"
"明子姑娘,方才你说聋哑学校啦,什么的啦,你可知道,做聋哑学校的的老师,也是了不起的工作呀!"
花子母亲这样纠正明子,明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哎呀,大娘,请原谅!"
她立刻道歉,脸一下红了。
她确实是漫不经心地说了错话,居然说了"聋子学校"这种话就足以证明,自己还是蔑视聋子、盲人。
尽管那么喜欢花子,可是心灵深处还是出于对盲人儿童的卑视,所以,对于月冈女士当了聋哑学校的老师,便认为是大跌身分。她想,既然如此,自己对于花子,对于花子母亲,实在是太对不住了。
平常不管对花子多么关心,那只是表面上的同情而已。
所以当听说月冈当了聋哑学校的老师时,同学会的人都说:
"这可是惊人消息,这位先生……"
大家不约而同地互相看着。似乎以为如果不是她个人生活上发生了什么可悲的事情,决不可能去当聋哑儿童的老师。
此事难免使明子大吃一惊。
当时她就想,"像姐姐这样的人为什么干这种荒唐事?"
明子一直想着,像月冈这样长得非常漂亮,学业特别出色的人,本来应该是前程似锦,那美好的未来足以令人目眩神迷的
如今,在一个什么地方的女子学校当个年轻的老师,已经是明子这样的少女们憧憬的焦点了,然而月冈却把明子忘掉了,盼她的信也盼不到,明子常常为此而感到寂寞。
聋哑学校的老师,似乎把明子描绘的幻景打碎,以致她心灰意冷。
同学会的人们,一毕业走出校门立刻就漂亮了,在一个个服装模特一般刻意打扮的众人之中,只有月冈一个人穿一套素雅的西装,依然学生一般的装束,未施脂粉。
月冈在走廊等待明子下课走出教室。
"明子"。
她突然握住明子的手。"啊,明子的手这么白!"
明子满腔怀念之情,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也没细看她俩究竟是谁的手白。传来的只是和四五年前一样的亲热、温暖。
"我的手比上学的时候晒得更黑了吧。因为每天在操场上跟孩子们玩嘛。"
月冈的语声依然脆生和活泼。
明子默默地点点头。
明子此刻回忆起称月冈为姐姐时的一年级时代,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两人到她上一年级时她们常常散步的操场。这是月冈邀明子去的。
"明子,你在那棵大红叶树下站一站。"
她用那树干边量明子的身高边说:
"啊,明子,你长高啦。和我五年级时候正好一样哪。明子,你还记得么?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正好长到这个大树枝这么高。可是一年级的明子呢,只是高到这树瘤的下边。我们俩量的,想不起来啦?"
"对!我想起来啦。"
明子恢复了一年级时的情绪。
可是现在如何呢?此时她拿不定主意,仍然像一年生那样和姐姐说话好呢,还是以现在已是五年生的自己同她说话好,因为无所适从,话就难说了。
不过,她心里暗暗叨咕:
"这位姐姐!永远把我当作一年生哪!"
这时,姐姐十分高兴地:
"明子,真奇怪呢。你现在的五年生和我当年的五年生的时候,身高正好一样呢。"
月冈说完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明子,然后说:
"真像哪!"
"姐姐真讨厌。像什么呢?"
明子还像从前那样撒娇,脸泛了红。
"嗯,明子像我。我不是从还在学校的时候就说过么,我们俩很像。有人就把我们俩错当成真的亲姐妹。"
"对。
幼小的明子为了这个不知道多么得意。
足以使人回忆起少女时代的树木上,刚刚萌发的初春嫩叶散发出浓郁的清香,在这样的操场上和自己情深意笃的人一起漫步,月冈仿佛想要对亲妹妹挑明什么似地,说:
"呶,明子!我一说我当了聋哑学校的老师,有的人就笑了。对方笑我,我却觉得根本不必在乎,但是同班同学们对我的工作毫不理解,这就不能不有些遗憾了。他们似乎以为我好奇,异想天开。明子你也没有想到吧。"
"是不过……"
"我原本也没有到聋哑学校去当老师的想法。我的老师跟我说,为了将来作个参考,你可以到聋哑学校来学习一年半年试试看,孩子们个个可爱,已经到别处去不了啦。你什么时候到这个学校来看看吧。那样的话你就有可能理解我的心情啦。"
"好。对我来说,我可是非常理解姐姐的工作。"
明子回答得很坚定。同时她也谈了花子的事,也谈了对花子的教育十分热心的达男的情况。
月冈听了很感兴趣,她说:
"既然他对那孩子很喜欢,对聋哑学校自然也很理解了。"
她接着说:
"也许我对花子这个孩子能有什么帮助,你能不能带她到这儿来一趟?"
"好。花子母亲、达男,一定很高兴来哪。能和她们见上一面可真好。就请你当花子的老师吧。"
明子热心地请求她。
她脑海已经浮现出花子受教于月冈,那简直就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花子能有这样的老师,实在是幸福之至。
还有,花子如果成了月冈的学生,明子也就能够和月冈经常见面,明子对此也是非常高兴的。
明子认真地注视着和自己相似的人,而且是自己称之为"姐姐"的人--月冈。
月冈从女子高等师范毕业之后,和明子的书信联系慢慢断了。可是在这值得回忆的操场和明子像往日一样散步,和明子四五年的岁月相隔仿佛已不存在,两颗心自然交融在一起了。
尽管两人的身高现在大致相等,明子已经长大,但是月冈在明子心目中仍是姐姐。
月冈那毫不修饰的头发到清爽的前额,总带着一种光辉,她那晒黑的手,有亲切地紧握不幸孩子们的双手的力量。明子想:
"到底还是这位姐姐,她比别的毕业生过着更有意义的生活。"
明子本来早就想把月冈的情况告诉花子母亲,可是却脱口而出地说了她在"聋哑学校什么的"这句话,实际上这"什么的"是不能说的。
"大娘,请原谅。不过,这位月冈姐姐论人物之漂亮,简直是漂亮到当个老师什么的都可惜的程度。"
花子母亲笑着说:
"瞧你,又说'老师什么的'啦。"
"啊!"
"这且不管它吧,还是赶快谈谈这位老师的情况吧。"
"好。她名叫月冈。花子的事我求她帮忙,而且她也答应了。"
于是明子就把月冈的情况作了详细介绍。
花子母亲高兴地说:
"是你的朋友,而且在聋哑学校当老师,这肯定是天助我也。前不久和达男一起去盲人学校和聋哑学校的时候,哪个学校的老师都非常关心,谈得非常亲切,但是对于花子这样的学生,却是哪个学校都不想收。总而言之,都说,要么耳朵好使,要么眼睛好使,有一方面好使就行……两方面都不行,能教这类孩子的学校目前还没有。除了请达男给当老师之外的确没有别的办法。我打算从现在开始,双管齐下地好好学习,既学习教育盲孩的方法,也学习教育聋孩的方法,由我自己亲手教育花子。像月冈老师这样,既然是明子姑娘的朋友,那就死乞白赖地求人家教教花子了,而且也靠得住。"
"就是嘛,大娘!请她给花子当家庭教师,硬把她拉到我们家来。"
"难道……"
"没关系。那样的话,我也能常常和她见面呢。"
"啊,明子姑娘你可真……"
"大娘,月冈这人哪,对工作非常认真。她说她在回家时可顺路到我这里,而且是总觉得哪天都是好日子,专心致志,怀着一颗诚心,指教孩子。"
"一定是这样。盲人或者聋哑人学校的老师,如果不是这样,绝对干不好。"
"月冈肯定是个特别出色的老师!"
明子又特别热心介绍说:
"管保大娘你一见面准大吃一惊。你就说,她如果每天教,聋哑孩子会说的话一定渐渐增多,这对教的人来说是无比高兴的。"
经过明子一番介绍,花子母亲已是急不可待地想同月冈老师见面了。
和明子一同去当然很好,但是明子的学校休息而聋哑学校不休息的日子确实不容易碰得上,花子母亲着急等不下去了,便母女俩独自去了。
那是一个下雨天。
横穿过宽广的操场,直奔初等科的校舍。
花子母亲想,月冈老师的班在哪里呢?边从教室的窗户朝里望着边沿着廊道往前走。
就在这时_听到哑孩子"啊、啊、啊"的嘶哑声,只见那孩子打着撩起裙子的手势。
"对,水到这里了。"
老师也比划水到了膝部,嘴里说着:
"水,水,水!"
然后,两个手指竖在头上作剪刀状。
"有螃蟹啦。有螃蟹啦,螃蟹,螃蟹,螃蟹……"
好像谈的是学校领学生去远足,项目是去海滩上拾海。
花子母亲站在走廊上看了一阵。
学生一班八个人,二年级大小的孩子。
老师是男的,当然不是月冈啦。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老师作了摇船的姿势。
"船!"
"船,船!"
"船!"
孩子们都说是船。
"对,是船,船,船……"
"船船船……"
老师和学生同声读船,练习发声。
"扑,扑,扑,扑……"
这回是老师比划烟囱往外冒烟,
"冒烟了。大船冒烟了!"
这时,一个孩子突然离席,跑到母亲旁边。
"啊,啊,啊!"
指着自己的鼻子,让母亲给擦鼻涕。这也是个哑孩子。
这里是母亲或姐姐和孩子一起进教室,她们坐在后边。
"烟扑扑地冒出很多吧?我们在船里吃盒饭了吧。"
老师这么一说,学生中有的就假装坐在船里,有的比划着吃盒饭,开始了"过家家"游戏。
"啊,挺可爱。花子也想和大家一起玩吧?"
花子母亲笑着把她抱到窗户跟前,大概是明知她看不见也想让她看看吧。
老师看了看一阵孩子们的玩船游戏之后说:
"好啦!都上船了?春子,你跟母亲说一说去!"
春子得到老师的命令,立刻跑到母亲跟前慢慢地说:
"上船了!"
她母亲也回应着:
"上船了!"
她母亲配合着春子的腔调,两人脸对脸,伸出下额说同一句话。
又聋又哑的春子听懂了老师的话,对她母亲转述。
窗外花子母亲终于受到启发,也像这母女一样学着说:
"上船了!"
孩子们之中有的发音不好,老师就把手放在嘴的前面,对着手吹气,练习船的第一个字母的发音。
孩子们跟老师学,也吹自己的手。
"到海边去了。到海边去了。"
"到海边去了。到海边去了。"
"上船了,上船了。"
"上船了,上船了。"
"拾贝了,拾贝了。"
"拾贝了,拾贝了。"
老师和学生,每句各重复两次。
孩子们的书桌上有贝。老师说了说贝,便命令说:
"好,这回把贝整整齐齐地摆好。把大的摆在第一个位置上,然后依大小次序摆。"
老师一说,孩子们便动手摆起来,他们说:
"这个是爸爸。"
"这个是姐姐。"
"这个是小弟。"
"这个是妈妈。"
"这个是哥哥。"
给贝一个个地起名字,然后再按大小摆整齐。
正当花子母亲被孩子们组合贝的家族这个有趣活动所吸引,并且注意瞧着的时候,听到从紧靠左边的地方传来咚的一声鼓响。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但是,更使这位母亲吃惊的是,花子对于鼓声似乎有感觉。
母亲抱着花子,随着"咚'一声,吓得她肩膀颤动了一下。随后是"啊,啊,啊"地喊出了声。
母亲马上想到,是不是花子对强大的鼓声听得见?
这时,她忽然想起:
"对。在那个山间车站附近住着的时候,花子不是早就听到过火车的响声么?"
当她想到这里的时候,花子母亲感到仿佛一线光明照射过来。
第十四章 声音的教室
"一!"
咚!
"二!"
咚
"三!"
咚!
女老师清脆的喊声和鼓声,交替传来。
花子母亲被那声音吸引,朝那边走去。
"记住,三下。好,往我的手上打三下;"
这间教室的小孩子依次起立,走上前抓住老师的手,觉得很有趣似地敲打。
被打的老师还数着数:
"好,一下!"
孩子逗趣似地用力打。
"啊!好痛,真狠。老师痛啊。二!劲儿再小点儿。好,三!"
九个小孩子,每人打三下,结果是手掌被打红了。这位有一双秀丽的手的老师,就是明子称为"姐姐"的月冈老师。
只有庙会祭日才打的那种个头很大的鼓旁,月冈老师侧着身子,她的手被学生每打一次,嘴里都要数一、二、三,那面带微笑的脸型,的确有些地方很像明子。
像一位活活泼泼的小姐,没有老师那样古板。
修长的身材穿一身灰色西装,非常合身。
花子母亲想到,这样一位美人愿意作花子的老师么?她自己只是从窗外看这位月冈老师,心头就觉得十分温暖。
通过明子,月冈老师已经知道花子的情况,仍然站在走廊上似乎有失礼貌,但是看到月冈老师和孩子们打成一片,玩得挺高兴,自己进去必然妨碍她们,所以就觉得更不好意思进教室了。
月冈老师指着旁边的一个玻璃鱼缸发问:
"这是金鱼,这里有几条金色?"
"一条!"
"一条!"
孩子们争先回答。
"对!是一条。好,一下!"
咚地一声,老师敲了一下大鼓。
"好,请你打一下鼓!"
让孩子们按顺序站出来打。
这个预科教室里,孩子们的桌子也摆成马蹄形。老师站在那个圆圈的断开处。
最顶端的孩子过来,"咚"地一声打了一下鼓。
下一个孩子扬起鼓神使劲打。
"啊,你打的声音大!"
月冈老师让他看到自己为此大吃一惊。
那孩子非常高兴的脸,鼓声大概震动了这孩子的耳朵。
同时,那声音也震动了花子母亲的心。
由自己手腕产生的力量打响了鼓,这鼓声被自己的耳朵听见,即使是聋孩子,也会产生声音的觉醒。孩子的母亲也会想到孩子为此而感到喜悦……
教育聋孩子而用大鼓,这的确是个好主意,花子母亲实在佩服得很。
"好,这回请大家都闭上眼睛。"
老师一说,孩子们立刻闭上眼睛,看他们都个个低头不动了,哈地一声敲了一下大鼓。
随着鼓声,孩子们一起仰起头,睁开眼。
"听见了吧?懂得刚才的声音么?"
老师望了望大家。
"好,这回呀,面向后!"
大家面向后了,抓住椅子背的孩子们仍然是听到鼓声立刻转过身来面向老师。
下一个项目是听到老师鼓声一响立刻站起,在教室里跑一圈。
当他们回到自己座位上时,孩子们和老师一起高呼:
"万岁!万岁!"
眼看着教室热闹起来了,花子母亲好像受到启发似地走进教室。
月冈老师砰、砰、砰地轻轻敲打着大鼓。
学生们配合着鼓声拍手。
和幼小的孩子们一起玩得起劲的老师,为回答花子母亲的敬礼,轻轻地低了低头。
"你是客人哪。对于可爱的客人也给你敲敲大鼓。"
她边说边向花子招手,笑着说:
"欢迎你呀!"
她大概发觉了花子是个盲孩,立刻大步走上前来。
花子母亲连忙致问候之意,然后说:
"明子姑娘给我写了介绍信我们就……"
"啊,知道,知道。我以为一定是这样,就是这孩子吧。"
她说完正要把手放在花子肩上的时候,花子吃了一惊,发出奇怪的喊声,用力地甩手臂拨开月冈那只手。像猴子一般,抓挠老师的胸部。
"啊,对不起,对不起,吓你一跳?"
月冈老师没有躲避,把手伸给花子。
她那只手立刻留下了花子的指甲痕,有的地方轻微地渗出血来。
她母亲想让花子安静下来,反而惹得她更加狂暴。充分表现出花子的特性。
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珠只是往上翻,噘着嘴,立刻成了个丑陋的花子了。
"没什么,别介意。我已经习惯了。即使这里的孩子,有的仍然没有太熟哪。"
月冈老师反而这样安慰花子母亲。
"要是像这里的孩子一样,眼睛还能看得见什么,那该……"
花子母亲这样自言自语似地说。她想:
"这位长相和明子一样俊美的老师,要是让花子能看见她的模样那会……"
她突然紧紧抱住花子,向月冈道歉说:
"上盲人学校的时候,马上就和教师亲热了,今天来了脾气……今后正是仰赖月冈老师特别给以关怀的时候,却偏偏表现得这么狂躁,实在是……"
"没什么,不过,开始的时候讨厌老师的学生,也许以后相处的关系反倒更好呢。"
这位老师情绪轻松地笑着说:
"我听明子谈的时候,曾经设想过孩子的脾气比现在这样更坏。眼睛、耳朵两方面都不健全的孩子,大概教养上都很难求全。今年就希望进这个学校的两个这样的孩子已经来过了……"
"是花子这样的孩子么?"
这位母亲叮问了一句。
老师点了点头说:
"对,今年春天。"
"啊!"
花子母亲不由得环顾了一下教室。他想,这里面也有和花子一样的孩子么?
当然,眼睛看不见的孩子一个也没有。孩子们都朝花子这边望着,两只手比比划划,或者发出奇怪的声音,吵吵闹闹,全是哑孩子。
"也是没进来吧?"
花子母亲这么说。
教室后半部分的椅子上,孩子的母亲们都是膝盖上摊着笔记本规规矩矩地坐着。
这些母亲们也是不约而同地看着花子。
花子母亲觉得很不好意思,脸上好像冒火一般。
"打扰您上课,实在对不住!"
她道了歉就想把花子带走,老师制止她。
"没关系。说是上课,实际上也就是和孩子们一起玩,别计较吧。也给花子打鼓,已经答应过了嘛。"
说着就让花子站在鼓前,让她摸了摸鼓的边缘。
这时,老师使劲打了一下鼓。
"哇,哇!"
花子高声喊叫,飞快跑开。她紧紧抓住她母亲。
"声音大吧?"
老师接连着咚咚地敲下去。
花子抓着母亲同时缩着肩,挥着拳头对着大鼓。
"是打鼓啊,花子,一点儿也不可怕呀!好,这回你自己打打看。"
老师正要把鼓捶交到她手里,她把老师那只手抓住了狠狠地掐,那表情是十分凶狠的。
她母亲接过鼓捶让她攥住,母亲一只手把着她那只手去打鼓。
"花子,你听,咚,咚!"
花子歪着头,突然表现出认真的表情。
"啊,花子!这是打鼓哪,你听见了么?"
花子母亲高高兴兴地说着,同时扭过头来面向老师。
"嗯,能不能说听见了,还不知道,好像她已经感受到鼓的响声。说起聋子来,也不全是什么也听不到的全聋的孩子。就说进了这个学校的孩子吧,其中就有相当一部分能听见不少声音,大多数聋子总是有或多或少的音感。一般称之为残听力。这残听力对于聋孩子的教育是很重要的。不论是记住语言,或者把话说好,全靠它,很重要。但是,聋孩子的父母也罢,医生也罢,大多数不太注意。聋孩子感觉到的声音,相当于普通人生活上毫无用处的程度,所以也就把这种孩子对声音的感觉忘个干净,这对于孩子来说的确是怪可怜的。孩子当然不知道他自己还有一些极其宝贵的残听力。因此,有聋孩子的,应该常常去专业医生那里作听力检查,如果有残听力的,就要充分利用它以教育孩子。一下就认定孩子什么也听不见,这很不好。对于聋孩子也应该使他尽可能地感受声音,让他欣赏声音,让他把声音当作玩具。"
"这么说,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用大鼓的么?"
"对,让孩子们注意声音,大鼓是最合适的。"
说到这里,月冈笑了笑说:
"别的学校一敲这样的大鼓就妨碍别的班上课,可是这里不同,邻近的教室里全是聋学生。"
"啊!"
花子母亲微笑着点头。
花子仍然继续打大鼓。
开头她好像有些害怕,只是慢慢地轻轻地打,渐渐地握紧鼓捶,大幅度地扬起,声音既高,震动也强了。
此刻的花子脸上有了光辉,体态也显得力量充盈。
花子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确地知道了声音,还是过去一直就存在的声音传导于身体,现在才第一次由自己发出声音呢?自已会不会感觉到那声音给自己情绪上带来舒畅呢?
花子仿佛志得意满似的继续打鼓。
"好啦,花子!就到此为止吧。等我给你买一面鼓。"
她母亲想离开这面鼓而去但是花子根本不听话。
"鼓好啊。对于耳朵听不见什么的孩子,让他经常摆弄摆弄鼓啦,笛子啦,喇叭啦,是很有必要的。好好地想一下就明白,能出响的玩具也没什么用处,还是敲敲鼓,吹吹笛子好,在玩的过程中有了兴趣,就知道了自然和声音的世界。"
月冈老师边这么说边看着使劲打鼓的花子。她扭头对学生们说:"好,大家配合花子的鼓,一齐拍手吧!"随后便是咚咚的鼓声与叭叭的掌声相合相伴的声音。花子也好,孩子们也好,她们已经忘了自己是聋子和哑巴了。
花子母亲此刻感到非常幸福,因为她好像听神的孩子在敲鼓,天使们在手打拍子伴奏。
于是她向孩子们连连低头道谢。
教室后面的那些母亲们,有的感动得流下热泪。
"谢谢大家!"
月冈老师也对孩子们深致谢意。她接着说:
"这回,我们干什么哪?……清一,你过来。久子,你也过来。"
招手呼唤的两个孩子来到老师跟前。
"久子,你当病人,病人,呶,病人……"
老师的嘴贴近他们的耳朵仔仔细细地说:
"清一,你当医生,医生啊。久子当病人,清一当医生,明白啦?好,就请清一这位医生给久子这位病人看病吧。"
随后是老师作了个医生看病的示范动作。
清一给久子诊脉,又在她前胸敲一敲。
久子被弄得发痒,收缩着胸脯笑。
两个孩子一组扮作医生和病人的游戏进行到第三次的时候,改为三个人了。最小的孩子当病人,男孩子当医生,大一点的女孩子当母亲。那母亲说:
"母亲,我是母亲,贵美是母亲的孩子,贵美生了病,不能走。母亲背着贵美,带她到医生那里去。
那个大些的女孩子背起贵美,转着圈子走。
"啊,真可爱,几岁?"
花子母亲在窗户那里看,不由得问了一句。
贵美比花子小。那红色的西装的前襟下缘到了膝盖处,走起来活像个吃奶的孩子一样软弱,蔷薇色的脸颊,嘴唇上仿佛沾着母亲的奶汁,跟丘比特模型差不多,清纯无垢的眼睛,滴溜滴溜地转。
"虚岁六岁了,实际上才四岁零几个月。从五六岁到七八岁,正好上幼稚园呢。"
月冈老师这么说。演医生的孩子挺认真地给贵美诊病。
这项游戏使用最多的语言是"病"和"医生",反复使用多次,孩子们都记住了。
月冈老师常常敲鼓,砰砰的鼓声是指示信号。
医生游戏结束,随后就是蝴蝶戏花的游戏。老师说:
"大家都喜欢花吧?蝴蝶更爱花,它总是在花旁边转来转去,有时还在花上落脚。
一个孩子当花,他周围有3个孩子扮演蝴蝶飞舞。
两臂伸开作蝴蝶翅膀。上下扌扇动翅膀的舞蹈,实在优美。
第十五章 母亲们的日记
暮春的雨,像灰色的幕一样下个不停,操场上的小石子似乎也涂着一种阴沉的颜色,但是教室的幼小孩子们,已经玩了各项游戏,显得十分兴奋,个个脸上红扑扑的。
大鼓的响声,确实给孩子们的精神的激励,使他们元气倍增。因为从那鼓声能听到他们最喜欢的月冈老师的心声。
蝴蝶戏花的舞蹈一完,9个孩子在摆成一个圆圈的椅子上一就座,老师就拿来一大本书,好像让大家一窥什么秘密似地:
"过来,过来!"
而且是悄悄地向孩子们招手。
紧靠边的孩子站起身要过来。老师说:
"悄悄地,悄悄地,悄悄走!别出声,别出声……"
那孩子果然听话,轻轻举步,轻轻落脚地走上前来。
"好,可得悄悄地看哪!"
老师打开那书让他看,然后悄声告诉他:
"呶,好好看吧!明白啦?"
孩子也好像煞有介事地微笑着点点头。
究竟是什么呢?其他的孩子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好像等不得轮到自己了。
那书好像一本画册,但那上面到底画了什么,连花子母亲也产生了好奇心。
每个人都到老师这里来一次,9个孩子全都看过之后,老师面向大家。
"你们都仔细看过了吧?是什么画呢?是划船竞赛,是划船竞赛的画。好,到这边来。"
在硕大的黑板和学生课桌之间,是一大片木板铺的地,看来那是个游戏场。
这回是在这里开始划船竞赛。
从月冈老师大大方方往地板上一坐,把两只腿伸出老远这一点,就连花子母亲也大吃一惊。她必须保持和孩子们一样的精神状态,和孩子一起玩,在玩的过程中教育他们,所以,连老师的动作也要和孩子一样。
孩子们也学月冈老师,坐下来之后立刻排成一行。
老师两手比划着划赛艇的姿势,作示范动作。
"预备,开始!"
她自己加快速度,同时嘴里喊着:
"快,快,快!"
孩子们两腿使出全部力量,恨不得把地板挠起来,拼命划船。
他们不能直着前进,因为有的撞上相邻的孩子,或者被女孩子的裙子裹住,但是最后到达的仍然是那个最小的贵美。
贵美的两只脚还像婴儿的脚一样胖乎乎的,软软的,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可是两脚红红的,很讨人喜欢。
"贵美,有本事,有本事!"
月冈老师把她抱起来。
"好,坐成一圈儿!"
老师让大家把圆圈缩小,坐得离她近些。
"你们大家是狗,都会汪、汪、汪地叫。"
老师先四脚着地作出狗的样子给他们看,对他们说:
"汪、汪地叫一叫试试!"
孩子们都模仿狗的样子,四脚着地爬着,彼此瞪着眼睛狠狠地瞧着对方汪汪地叫。
这种游戏,并不仅仅让孩子们学狗。目的在于让耳朵听不见狗叫声的孩子们,从自己的口中发出狗的叫声。这事的意义是很重要的。
月冈老师宣布:
"下一个项目是玩套环。"
每人5个环,还是老师先投,她说:
"环套上去,算好,套不上掉下来啦,就说不--行。记住,不--行。"
环掉在地板上,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
"不--行!"
"不--行!"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
说得不够轻松,声音沉重而含混,就像认认真真地数数儿时一样的腔调。
"好,扔得好一点儿!"
老师把一个孩子叫到跟前把环交给他。
那孩子投环不中时,其他的孩子就喊:
"不--行!"
如果投中,老师便曲着手指读出:
"一个……两个!"
有人投中三人,老师说:
"中了三个。真棒!三个呀!好,清一,请你画三个圆圈!"
老师从黑板那里拿来两只粉笔,她说:
"喜欢哪种颜色?喜欢黄色?不喜欢红色?喜欢,不喜欢,你说喜欢!"
"喜欢!"
"对,说不喜欢!"
"不喜欢!"
"对!请画三个大圆圈儿。记住,是三个。"
在这些游戏中,包含了数目,颜色,喜欢和不喜欢这些话,巧妙地组合进游戏里去而对他们施教,花子母亲非常佩服和感动。
花子母亲是被鼓声吸引而来的,她看了孩子们按鼓声的数打老师的手之后,这一个小时之内,她用各种各样方法,几度重复,教会了他们一、二、三这三个数。
像这样,花费几小时,几天,几个月,用坚韧不拔的精神,反复地演练下去。
这位老师的苦心与耐性,难道……
不怕麻烦,不露厌烦的神色,和孩子们高高兴兴地一起游戏
像月冈老师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
对于惟一的女儿花子,甚至都不知道如何教育才好……
所有这些,无不使花子母亲认真思索。
投环游戏轮了一遍之后,大概是意在改变寓教于游戏之中的教育方法,调整一下孩子们的情绪,这回是老师分发给孩子们图画纸和毛笔。
发之前她站在学生们面前念:
"纸,纸!"
"纸!"
孩子们学她的口形。
"毛笔!毛笔!"
"毛笔!"
"给你!"
然后是一一发给学生。但是每个学生必须先说"谢谢"才把纸笔交给他们。
最后是分发墨汁。
"好啦!画什么都行,喜欢什么就画什么!"
月冈老师巡视了一遍学生们愉快的面孔,然后走近花子母亲。她说:
"毛笔画今天是头一次画,都很高兴哪。"
花子母亲默默地点点头。
她想,不论出现什么好的意外,花子的一生也不会画一幅什么画了吧?
但她还是以愉快的声调说:
"看到您这么好的施教方法,就觉得他们耳朵已经能听到什么了。"
"不错。想出各种各样的施教方法,并且试行下去。不过深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所以,只好请母亲们帮忙。"
月冈老师望了望教室后边窗下规规矩矩地坐着的母亲们接着说:
"反正她们天天陪孩子到学校,所以就让她们留在教室里好好看看上课的情况。"
那些母亲们每个人的膝盖上都放着打开的笔记本,记了一些什么。
月冈接着说:
"我要求母亲们把孩子在学校学的东西记下来,其次还要求母亲们作好在家里孩子的生活记录。因为,不管在学校里老师教了多少话,那些话在家里一句也不说,那又顶什么用?孩子在学校的时间只是在家庭的时间的几分之一,所以,家庭的配合更加重要。说学校的老师是帮助家庭施教的忙,倒是更实际一些。聋哑女孩子上了普通女子中学,以优良成绩毕业的例子,日本也有。"
"啊!"
"这个学生是滋贺县八幡町的一位姑娘,生下来就是聋哑人,可是考女子中学时,口试成绩特别好。她家里的人都说,这完全是诸位教育的结果。为了这项教育诸位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说的很对呀!"
"姑娘的父亲两眼泪水汪汪地去看姑娘受教育的地方,姑娘的姐姐也去看了几次,她自己禁不住要哭呢。"
花子母亲连连点头。
"这个学校也有一位从入学开始,读话的成绩就极好的孩子,班主任觉得很奇怪,一问才知道,也是孩子母亲花了许许多多心血。她说母亲对于聋哑孩子,最好从小的时候就教他读唇术。从口形上就懂得对方说的话这类新闻,大概您从报纸上已经读过。这事如果能办得到,请您务必照办,据说,她是从她的孩子三岁的时候开始的。她还说,家里的人绝对禁止打手语,对于聋哑孩子,不管他听明白还是听不明白,总是让他看着说话者的脸跟他说话。不论哪家的母亲都很忙。自己和孩子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少而又少。傍晚洗澡的时候,晚上陪他睡觉的时候,最好是跟他反复地说眼睛、手这些单词以代替唱摇篮曲。到了五六岁的时候,就能说出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朋友的名字,以及猫狗的名字,记数也能记到十个。
"我很早以前就想问明白这位伟大母亲的故事。!"
花子母亲这么说。但是她为自己感到害臊而低下了头。因为她想到,直到今天,自己为花子作了什么呢?
时间白白地过去了,仿佛日暮途穷,无所措手,只是依靠少年达男寻找教育花子的线索……
"可是,眼睛和耳朵都不行的孩子,当母亲的就更难了。"
月冈老师同情地说。
花子母亲由衷地说:
"我就抓住老师不放,请费心教教我吧。"
"嗯,如果我能出一把力,那是决不吝惜的。"
"谢谢您了!"
"有残疾孩子的母亲们,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于事无补的徒自伤悲,苦思苦想也无计可施。第二类是干脆死了心,破罐破摔。这两种情况,说起来倒也难怪,都可以理解,因为确实没什么好办法。倒不如家庭、学校、孩子父母和教师这三个方面拧成一股绳,对残疾孩子实施教育更重要。所以,如果不从母亲改变生活开始,我以为那是不行的。所以,对于母亲的指导,这么说也许有点大言不惭,但实际上我已经着手这方面的工作,而且是每天奔忙。和母亲们谈起各种各样问题时,总感到自己年轻,因而困难重重。有时想如果自己年纪更大些该多好。"
"是么?"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望着月冈老师那俊美的面孔。心想:
"她居然想的是自己如果年纪更大些该多好!"
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姑娘,为了残疾孩子们,也为了他们的母亲们,讲了这番很不寻常的话。
这番话浸透了花子母亲的心。
"我自己打算使出全部精力,紧张有序而又毫不虚度地生活下去。评价我的努力水平的,就是孩子们记住的语言数目日渐增多,那时我的高兴是难以形容的。
"老师您的话得多长时间孩子们才明白呢?"
"最理想的是一个月。但是也因孩子不同而有长有短。"
"那么快?"
花子母亲更加感动。
月冈老师想起了什么似地:
"明子是怎么介绍我的?……开头,我的老师告诉我,为了作个参考,你来看一看,这样我就到这学校来了。我喜欢上这里的孩子,就再也不打算去别的地方了。"
"因为您一去,不知道孩子们是多么的幸福啊!"
"因为我真喜欢上他们了。"
月冈老师微笑着继续说下去。
"和母亲们亲切地谈了各种问题,或者给她们必要的参考材料,第二天她们就像换了个人似地匆匆忙忙地到学校来。她们仔细地看管孩子,把孩子们的生活记录给抄下来,虽然一个星期只来看一次,但是做母亲的心是永远使人感动的。母爱具有强大的力量,什么都不能抗拒它。我以为母亲是了不起的。"
"有残疾孩子的母亲更是如此……"
"对。还有一点使我吃惊的是,不论哪一家,日本的母亲都是大忙人。从早晨起来到晚上躺下,一直被家务琐事缠身。读读书,思考思考问题,这种属于自己的时间,根本就没有。我觉得这个问题必须解决才行。"
月冈老师以一个姑娘的纯真与直率这么说。
"是这么回事儿。像这样每天陪着孩子来上学,实在是不得了!"
"对!家里有残疾孩子上学,母亲也得跟着去。等母亲回了家,事情已经积攒了一大堆。"
月冈老师看了看花子母亲接着说:
"是不是没有什么办法?为了这些母亲们,我在家庭访问时总要谈谈这个问题。我从我家运来书橱放在教室的角落,一点一点地从家里把书带来。摆上容易读的书,休息时间她们无不贪婪地读呢。"
花子母亲觉得这位月冈老师在这些地方也动了脑筋,甚至关心到母亲们的教育,不能不为之惊奇,同时瞥了一眼书橱。
窗户上流着水,能听到雨声。
"金鱼之墓,被雨淋湿……"
月冈自言自语似地这么说。
离窗户不远处的合欢树下立着一根小小的白搓木头。
"刚才您来的时候,孩子们正在说金鱼吧?"
月冈这样问花子母亲。
"金鱼……一个,一个,挺伤心的是吧?"
"对!"
"那就是金鱼的坟墓,刚才造的呢。"
"孩子们造的?"
"不是。下着瓢泼大雨,我到操场上去了。"
"啊"
"今天早晨一到学校孩子就闹腾开了,说是金鱼缸里只剩下一个金鱼了。一看,原来扔在院子里的树下了。说是死在鱼缸里飘在水面上,孩子们的母亲就把它扔在那里了。可是这样处理死金鱼不行。不会使用语言的孩子,等于一直处在自己狭窄的壳里,缺乏普通人的感情,极其自私。怜悯别人啦,关怀别人啦,几乎不懂。因此,情操教育就十分重要。金鱼死了,对孩子们来说,正是教育他们衷怜生命的好机会,不能白白地放过了。所以我就拿来锹和作墓标用的白木头,挖个坑把它埋了。还给它供了鲜花。孩子们从窗户里往外看着。因为他们看见了,所以语言也就记得牢。比如:金鱼死了,死了。--怪可怜的。--给它供了花,行了礼,行了礼--如此等等美的语言也就学到了。"
花子母亲连连点头。
不错,细想起来,这些语言都是美的。
又聋又哑的孩子,现在才知道这些语言所包含的意境,才知道这些语言的美。
花子母亲想:
"我们对于这些容易的和习以为常的几句话,不以为意地使用着,但是,果真深刻地理解了它的意思了么?"
花子母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被雨打湿的金鱼坟墓,以及那墓前的花。
这时她不由得想起,花子曾经弄死蝴蝶,揪下它的翅膀。
合欢花被雨淋湿就不引人喜欢了,同样,它软软的叶子也合起来了。那合着的叶子被雨点敲打得东摇西晃。
月冈老师走到学生们前面说:
"你们在画什么哪?我想你们画的肯定好。"
这样说完之后就每个人都这样问答了一遍,然后回到花子母亲这里。
水墨画是头一回画,哪里该用浓墨,哪里该用淡墨,是很不容易掌握的哪。"
有的学生舔笔尖,弄得嘴唇全黑。
月冈老师过来用纸给那孩子擦嘴,她虽然面带微笑却若有所思地:
"您看过了上课情况,有什么感想?"
她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这样问。
唐突之间,花子母亲张口结舌难于回答,她只是说:
"我边看边想过,受教于这么好老师的学生,我以为实在是幸运的。"
说完她难过地低下头说:
"这孩子假如眼睛能看得见,也能和这些孩子们一样,到老师这里来……"
月冈老师点了点头。她伸手要摸花子的头,但是那只手又缩回来了。因为她的手指尖在颤抖不已。
她说:
"昨天我哭了,您说可笑不?我去参观一所小学校。那学校的教员是我的同学,一位热心的教师。这里一个班至多十个人,可是我的朋友那里一个班60个人。60个孩子,都是随心所欲地能说话的孩子。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我觉得不可思议,不禁悲从中来。那里的孩子即使上课左顾右盼,不一心一意地看着老师的嘴,也能听得见老师的话。一想到我的孩子们,那些不会说话的孩子,一想到那里的孩子能够随心所欲地说话,就禁不住流泪。我当时说:'我很羡慕,想到自己的孩子,觉得很难过。我那些孩子啊,耳朵听不见,嘴也不能说。'我这么一说,那位朋友也直掉眼泪。"
花子母亲也热泪欲滴。
"朋友的学生也立刻和我亲近了,他们对我说:老师今晚上住这里吧。我问:住哪里,他们说:住学校呗。我说:没被盖呀。他们说:没关系,我从家里给您拿来。引得大家大笑。可是他们说,老师一休息学生们就没着没落。我说我的学生们也是这样呀,也够可怜的了。我这么一想,就回来了。可是我总想着,让我的孩子们也能说话,能达到那里孩子的百分之一也好啊,因此,脑子里总是离不开我的孩子们。"
有敲一敲就响的孩子,有不论怎么敲也不响的孩子……。
把朋友的学生和自己的学生一比较,月冈老师心情是悲伤的。
但是,正像大鼓的响声让聋孩子也有感受一样,月冈老师的心难道就不能使孩子们也有所震动?
"我已经想好,我决不扔下孩子们到任何地方去了。"
花子母亲听她这话,突然抬头看了看她那美好的侧影。不由自主地心里嘀咕了一句:"难道就不出嫁了?……"
月冈把孩子们的画收集在一起之后,每人发给一本画册。
然后招呼陪同上学的母亲们说:
"诸位到孩子跟前来,和您的孩子一起看画册的同时,和他聊些什么。比如说吧,画页上有马,您就说一声'马'!"
给花子母亲的是一册笔记本,她一看,原来是孩子母亲的"生活记录"。
陪孩子上学的母亲们应该认真地考虑孩子们的问题,并且做个记录,我确实得到了难得的帮手,十分高兴。试着把注意到的事写下两三项。
○可爱的孩子耳朵听不见声音,也说不了完整的话,这实在是令人痛心的。一定有人,有医生满怀希望,千方百计,尽力而为想着把他们治好,于是想尽办法作了各种实验。然而结果终于使他们明白,假如不想方设法到学校来,孩子们的幸福是无望的,所以他们才到这里来的吧?但是,即使进了学校之后,再和普通的孩子比较比较看,我以为他们的心仍然难免蒙上一层阴影。
但是,那是非常软弱无力的活法。决不该永远永远地让悲伤抓住不放。必须赶快重新考虑,改弦易辙才行。下定决心战胜命运吧。
因为耳朵听不见,所以必须比一般孩子多费心予以教育,使他们能较早地读书,较早地说出话来,以顽强的态度生活下去。
这个学校入学考试那天,耳朵听不见而且眼睛也看不见的孩子来了两三个,也来了很多耳朵听不见又是白痴的孩子。和他们比较起来,我的孩子,不,你们大家的孩子,难道不是非常活泼非常开朗的么?
母亲们沉浸于苦涩辛酸的心境,学校教育也无能为力。我们应该怀着让他们不亚于普通孩子,而且必定成为优秀少年的信念,培养他们。
○作记录,并不是把上课内容全部记下就行。尽管全部记下也不坏,但是还应该更进一步,要想一想,我计划教他们什么,特别是要把这一点作为重点记下来,那就没有必要记那些没有用的话了。
还有,最重要的是,如果回到家就把笔记本往柜子上一扔了事,那么,好不容易记下来的记录,就成了毫无用处的废物。应该把当天教过的主要语言,以及孩子们没有太明白的语言,从笔记本里搞出来,让他们反复练习多次。也要让家里的人们看笔记,做到心中有数。学校是学校,家里是家里,这样截然划分不行。其次,除了主妇的工作之外再加一项孩子的教育工作,未免负担过重,希望不要全部压在母亲肩上,关于孩子的教育,应该全家人共同担起责任。
其次,记录上要记上这类事:孩子在家里干了些什么,用什么方法使他温习功课的,什么样的事使他为难了,什么地方招人可爱,学校里发生过什么事,等等。对于每一件事,希望尽可能地记上怎么想的,怎么个看法。老师和陪同的家长接触的时候,不能说假话,不能瞒着什么,甚至讨厌的事,让人心烦的事,也要毫无顾虑地说清楚。老师和陪同家长要共同提高,为了孩子要一起研究、处理问题。
○学习过的语言,千万不要出了校门就算完事,如果不想法应用它,那就永远算不上学到手的语言。所以必须想方设法让孩子在感到有趣,感受到引人人胜之中记住。不能满足于他张着嘴出声音就行了。
走路的时候,在院子里玩的时候,陪他睡觉的时候,有趣的话题多不胜数。厨房也好,别处也好,无处不是绝妙的教室,要经常注意予以指教。
○天气渐热了。孩子会洗自己的短裤了么。再过几天就到了汗流浃背的时候了,至多隔一天换一次,让他永远穿干净的。
花子母亲打开的笔记本上全是月冈老师提的注意事项
"啊,直到孩子的裤权也给以关怀……"
花子母亲非常感动地这么说。
还有,那笔记本开头的一页上写着:
让孩子自己穿西装。西装、围裙、扣子、裤子
让孩子自己穿袜子袜子、长的、短的
让孩子早晚问候长辈:早上好,请歇息。
这些都是让孩子在家里做到的,全是月冈老师亲笔写的。
还有,最后的一页上写的是:
"此后天气渐热,孩子小,上学校一个来回一定疲劳。注意让孩子充分休息,摄取营养,注意孩子身体。"
每拜读一份记录,花子母亲无不为母亲的伟大而感动,有时禁不住滴下感动之泪。对孩子的生活注意到这种程度,实在难得。
老师似乎不放过任何机会,往往是反复提出要求,而且认真实行,实在令人感动。母亲们总是同心协力给予很好的配合,这是她最大的希望。而且也很接近理想境界,自己人觉得非常高兴。
月冈老师还写道:
"孩子的母亲也罢,我自己也罢,都是人,所以常常感情用事,从而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各种各样的考虑。但是,只有突破这些关隘,在它的彼岸才会产生真实的东西。还有,在对孩子的爱的强大力量上彼此携起手来,那就不存在跨越不了的什么。"
月冈老师每星期看一次学生母亲们写的记录,并在这个记录上写下老师的意见和注意事项。
那些母亲们是怎样记录孩子们的?花子母亲很想知道,但是她觉得这和窥探不幸者的秘密一般,是心术不正的行为。
因此,她只是随处选择老师写的字句读下去。
月冈老师写给学生母亲们的话,每一句都打动了花子母亲的心。
花子母亲读着那些话,好像她自己受到叱责,又受到勉励。
她想到:
"这个学校入学考试那一天,耳朵听不见而且眼睛也看不见的孩子来了两三个,也来了很多耳朵听不见又是白痴的孩子。和他们比较起来,我的孩子,不,你们大家的孩子……"
这段话就像冰凉的针刺进花子母亲的胸膛。她想:
"耳朵听不见而且眼睛也看不见的孩子,这里就有一个……"
花子也属于盲人聋哑学校都进不去的孩子。
而且聋孩子和她比较起来,聋孩子们反倒弓似为幸运,他们借此大可自我安慰了。
对于月冈老师的话只有低头行礼,但是就花子母亲来说,对于这话十分反感。她只有下定决心,聋哑也罢,白痴也罢,她必须付出比聋哑孩子的母亲多达百倍的心血培养花子。
她问月冈:
"这个学校也有入学考试么?"
"有,很难很难呀,只取10个或者11个,可是来参加考试的有60多个呢。"
"啊?"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
"怪可怜的……"
"确实可怜哪。本来不想让怪可怜的小小的孩子在入学考试上再遭一次罪,可是……"
"那就是说,六七个人之中取一个?"
"对,而且因为是聋孩子,考试中的考察很难,孩子不容易懂。"
"考不上的孩子怎么办?"
"明年再考,再取不上,后年再考。有的孩子哪次考试都来。"
"啊!不是义务教育么?"
"不是义务教育。没有足够的学校收容全部的聋孩子。虽然有私立学校,但是依然不够。所以也就谈不到义务教育。"
月冈老师神色黯然。
"有上不了小学的孩子么?"
花子母亲惊奇地发问。
因为她觉得,必须比普通孩子花更大力气教育的聋哑儿童们,甚至连普通科也上不了……这世道是不合乎道理的。
被排斥在学校之外的,不只是自己的女儿花子。眼睛看得见的聋哑孩子、耳朵听得见但眼睛看不见的孩子们或许也是。
"聋哑学校哪怕增加一所也好,老师,哪怕增加一个人也好!"
"对!"
月冈老师连连点头。
她看了看孩子们的母亲,提醒她们说:
"清一君的妈妈,您说话的时候,必须让您孩子看得见您的嘴才行。不然他不懂啊。"
她接着说:
"面朝这边,也就是让他看着你的脸,比如说画上有兵,你就指着那兵说'士兵'。如果不让他看着你的嘴,那就说什么也白搭。还有,即使照着书本上写的教孩子,孩子也不明白。如果画的是男人,就对他说这是'爸爸'、'叔叔'。"
母亲们各自蹲在孩子的桌前,一起看画册,同时在说些什么。但有的难为情,有的故作姿态,似乎教得不大好。大概是因为用大嗓门说亲切的话,又要反复说几次,觉得不大对劲,自感有失常态吧。母亲们互不通气,各自显得十分拘束。
下课铃响了。
"把书收起,把书收起。"
月冈老师说完,作为信号,咚地一声敲了一下大鼓。
她把衣钩上剩下的一顶帽子拿在手上发问:"这是谁的帽子?"
谁都知道那是最小的贵美的。
"是贵美子的帽子!"
"是贵美子的帽子!"
那个最小的男孩模仿老师这么说了一句。
排成一行的孩子们,踏着老师的鼓声在原地踏步。随着鼓声逐渐加快,开始走步,过一会就开始跑步。
在教室跑两三圈,精神倍增之后,各自喊出:
再见!
再见!
再见!
反复道几声再见。
"再玩一阵也行,再玩一阵也行!"
老师对每个人都这么说。接下来是老师帮他们穿雨衣。
有的孩子拥抱一下老师便走了。
"花子也再见啦!"
月冈老师把花子带到大鼓跟前,连续地用力击鼓。
月冈和她们母女约定,下次家庭访问时一定去花子家,那时再好好商量。
花子母亲伫立在校门前好久,望着雨中归去的孩子们……
第十六章 家庭访问
参观过月冈老师的授课情况之后,鼓就成了花子的新玩具了。不,不是普普通通的玩具,说它是神用以呼唤花子灵魂的铃更合适。
从聋哑学校回家的路上,花子母亲就顺便去了百货店,买了各种各样能出声的玩具。
出生不久的婴儿的玩具,大多是出声音的,花子母亲连这种玩具也买了。也买了笛子。因为,月冈老师指教说,让哑孩子吹笛子,有扩大呼吸的效果,所以买了它。
但是,花子最喜欢的还是鼓。
除了玩具鼓,庙会节日敲的那种大鼓,她母亲也给她买到了。
花子能骑在那鼓上敲打。
她想抱起那面大鼓时,手却搂不过来。
月冈老师教室里的虽然是大号的,但是花子的也是庙会节日孩子们打的那种大鼓。
花子白天晚上总打鼓。
邻居喊:"吵死人啦!",或者说些忿忿不平的话,但她根本听不见也就满不在乎。
"实在吵人,请多多包涵啦。"
她母亲尽管向邻居道歉不已,但是花子的鼓声却依然不断。她母亲的愿望是让她随心所欲地打个够。
花子觉得声音这么有趣,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的事,可想而知对于一个聋孩子来说,它是具有重大意义的。
花子母亲自己问自己:
"花子也听见了鼓声?"
然后她回答:
"确实能听见,真的能听见!"
被花子的鼓声吸引,邻近的孩子们也赶来了,有的抓住门框,有的往里窥视。
她母亲以为和花子一起玩的朋友来了是好事,就把孩子们都招呼进来。
可是外来的孩子一走近她的大鼓,她就发出猴子叫一般的喊声,挥舞两只鼓捶,乱抡乱打。因为眼睛看不见,有时竟然打到对方的头和脸上,非常危险。
花子好像是以为别人摸一摸她的东西,就会把那东西拿走。
许许多多的孩子们和她一起和和睦睦地一起玩,就花子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吧?
心眼儿坏的孩子异口同声地起哄:
"你这个瞎子!你这个聋子!"
花子母亲拉开二楼的拉窗,那些孩子一哄而散,纷纷逃去。
花子母亲望着逃去的孩子们的背影,下意识地看看天空。
傍晚,月亮已经出来了,还有几颗淡淡的星星。她自言自语地念叨:
"花子到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天空上有月亮和星星呢?"
从上野公园那边传来树木嫩叶的清香。
花子的鼓声响起。
"知道啦!"
花子母亲答应了一声就跑下楼来。
方才的鼓声是花子呼唤母亲的信号。
花子母亲已经分得出花子的鼓声是什么意思了。
花子高兴时,悲伤时,有喜事时,愤怒时,鼓声是不同的,她母亲现在已经区分出来了。
不会说话的花子用大鼓说话。既聋又哑的孩子自然用鼓声表明她的心思。就她母亲来说当然是高兴的。
"妈妈!"
花子心里这样呼唤母亲时,一敲鼓她母亲立刻就来,所以,花子想呼唤母亲时就敲鼓。
饿了时她也敲鼓。
睡觉时她抱着鼓到二楼来睡觉,到了早晨,咚咚几声鼓响就把母亲催起来。
"啊,把我吓一跳!"
她母亲突然站起来,大声说:
"在枕头旁敲鼓,简直受不了。好像落雷呢!"
花子本想到此为止,她母亲一说反倒继续敲个没完了。
"好啦,别敲啦,今天是星期天,左邻右舍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天,多想从从容容地歇一歇呀。"
母亲抱起花子,想抱她到楼下去洗脸。八角金盏花的叶子映着朝阳,闪闪发光。
"好天气呀!"
水龙头流出的水透明而清凉。
已是初夏早晨的气氛了。
这天下午,月冈老师那美好的声音响在门前时,花子母亲赶紧跑了出去。高兴地说:
"您好!从大清早就觉得准有什么好事,真是喜临门哪!"月冈老师今天是到她的学生们的家进行家访,顺路来看望她们母女。
她和在学校见的月冈老师是一致的,毫无脂粉气,合身的西服,清清爽爽。从气质上看,更想称她一声"小姐"。
"啊,这是花子敲鼓?敲得真好,不光敲得好而且也响。"
月冈老师立刻咚地一声敲了一下,她说:
"噢,声音不错!"
花子母亲想,比起鼓声,这位老师的声音不知道好听多少倍。
花子母亲觉得,只要听一听月冈老师的说话声,就觉得心里痛快、高兴、爽朗,就觉得此人和蔼可亲,善良可靠。
但是花子却勃然大怒,呲着牙猛然奔了过来。
"啊,好疼,好疼,好疼!"
老师像个小女孩一样喊疼。
花子母亲非常狼狈。忙说:
"花子,花子,是老师啊,是给你敲鼓的老师呀!"
"没关系。是我突然敲了花子的鼓……"
她想把鼓捶递到花子手上,这伸出的手又被花子抓挠了一通。
手背上留下了指甲痕,有的渗出血来。
花子抱起大鼓自己上楼去了。
"啊,她讨厌我啦!"
月冈老师像个女学生一样笑着说,她用嘴吸了吸手背上的血。
她站起来看着二楼喊:
"花子,花子!"
她呼唤花子,然后敲了一下楼梯。
花子母亲向月冈道歉,月冈只是亲切地摇摇头说:
"学校里也有很难亲近的孩子呀!"
月冈老师的某些作法和谈吐,仍然属于年轻姑娘的一套,所以花子母亲也就常常想,自己如果有这么一个妹妹或者女儿那该多好。
"老师您到谁家家访,孩子们都非常高兴吧。"
"对。我也喜欢到孩子们家去看看。刚才我到一个男孩子家,一进门就听到哇哇的哭声。我马上停步,因为房子窄小,从外面往里一眼便看个透。哭泣的原来不是我教的那个孩子,而是那孩子的哥哥,一问为什么哭,说是老师留的算术题做不出来。他上小学四年级了,除法应用题却不懂,发怵得很。我立刻又当上了哥哥的家庭教师,教他算术,我教的那孩子十分高兴,满面笑容地看着我。可是他有些急躁,时间让哥哥的算术给占了,没法照顾这位弟弟,他等得不耐烦,又是拍手掌,又是蹦蹦跳跳,想引起我的注意,这纯粹是可爱的示威运动。最后只好在屋子的一角翻跟斗给我瞧。"
花子母亲微笑着听她叙说。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这里有孩子他妈写的日记……"
月冈老师说到这里,站起来去了门厅,拿来一个包袱。
"说是一下雨就去迎接父亲。您不妨读一读……"
看到老师掀到的那一页,那上面写着:
"X月X日从大清早开始就有可能随时下雨。做广播体操之后就给一张纸画上色,然后就让他干自己想干的事。哥哥也和他一起画画,两人趴着画,画的是一条大路,路上跑着汽车、电车。
傍晚终于下了很大的雨,他们急急忙忙跑进家来,对我说:
'雨,爸爸,一个人,一个人!'
他边说边用手巾包上头脸。我以为这是个爱干趣事的孩子,过了一会儿他就穿好长统靴子,撑起伞,顶着雨走了。
他是去电车站迎接父亲的。
因为他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我真的吃了一惊。我以什么也说不出来的心情望着清二的背影。
没多大工夫,父亲就回来了。路肯定是走岔了。
我去电车站迎清二,因为是傍晚,去迎接回家的人极多。清二就夹杂在这帮人群里,等候父亲。我目睹此景此情,一时激动不已。
我一告诉他父亲已经到家,大概他想到自己大老远地跑来,结果却扑了个空,所以大发脾气。我说背他回家,他伏在我的背上高兴极了。
空跑一趟还不算,又让雨淋了个精湿。不过,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但是清二却要冒雨去迎接父亲,我看看清二,十分高兴,根本没想过被雨淋湿这回事。"
花子母亲读着这份日记,不由得想起花子父亲--逝世的车站站长,心里很难过。
花子到哪里去迎接父亲才好呢……
清二母亲的字旁,有月冈老师用红笔写下的感想。那红笔写的是:
"多么可爱的清二,心地多么善良多么美好的母亲啊!我读来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我真想随便走出去到处宣传,对大家大声说:很好的母亲,很好的孩子!请很好地培养清二的挚爱之情吧,让他把对父亲和母亲的爱,扩大到对朋友,对广阔的世间之人吧!"
清二母亲那一天的日记还没有完,她继续写道:
"晚饭以后,他就嘴里念叨
'学校,电影!'
同时扯我的袖子。
这是因为,不知道是谁告诉他,小学校里今晚放电影。
'哥哥不在,所以不能去。'
我这么说,他就说自己一个人去。因为离得很近,就放他一个人去了,他非常高兴。
不过,还是放心不下,便跟在他的后面,看他的情况如何,只见他坐在了最前排。
我看到这种情况,自然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以前总是想,这样的孩子放在人群之中会怎样。他哥哥长到八岁还不能到人群里去。同他哥相比,清二是够大胆的了,我为之吃惊不已。
我先回来了,我回来之后过了大约一个半钟头,他嘴里念叨:
'电影,一个人。'
笑眯眯地回到家来。
我想,他如果能说会道,一定会扬扬得意给我们讲一讲他看到了什么。想到这里,我觉得他实在可怜。
但愿他能早日说出话来。
花子母亲拿着那日记本低头无言。
月冈老师看到她愁容满面,仿佛故意把这种忧伤情绪掩盖过去似地笑着说:
"我因此也就担任起有残疾孩子家庭的咨询人的角色了。不过年纪太轻,一定会遇到困难。"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
"我愿意赶快老成起来。我想,像您这般年纪,工作就容易做了。"
"哎呀!"
"清二下边还有吃奶的孩子,已经是1年零6个月了,还没有断奶。我告诉她:要赶快断奶,而且把从《妇女杂志》上读到的给孩子喝苹果汁的知识教给她。结果呢,说是拉肚子,没法断奶。一问才知道,她把一个苹果的果汁全给孩子喝了。"
两人正在为此发笑的时候,达男道了一声寒暄就生气勃勃地进来了。他说:
"和我姐姐一起来的!"
"啊,是达男哪,你姐姐也……她来得真巧呢!"
花子母亲简直是跑着去了门厅迎候。她说:
"您好,一大清早就觉得今天准有什么好事临门哪。"
"大娘这么精神可真好。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达男看着花子母亲这么说。
"那,当然,确实让人高兴,猜猜看?"
达男往里面扫视了一遍。
"达男,那可不礼貌,有客人哪!"
明子这样纠正他。这时他注意到这里有女人穿的皮鞋。他指着女鞋说:
"是它的主人!"
花子母亲微笑着点头。
"谁?"
明子看了看那鞋悄声地说:
"月冈老师?大娘,月冈老师来了吧?"
"啊,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是明子的第六感强……"
"明子!"
月冈呼唤了一声便过来了。
"啊,少见啦。你这和服我可头一回看到。"
月冈那清澈脆快而略高的声音,仍然和学生时代一样,很有魄力和动人。
明子突然想起上女子中学一年级的时代……
"我看见鞋子立刻就明白了。"
"从鞋子上就知道是我?"
月冈老师似乎有些吃惊。
"对。我记得清楚,我记得前些日子开同窗会时你穿着它。"
"真不好意思。这双破鞋呀,我和学生们一起又跑又跳的鞋呀。最大的优点是结实。让你这细心人一看就记住了,简直没话可说。"
月冈的眼眉微皱,往日的亲切情怀和温馨时光,一起涌上心头。
那难忘的少女时代的友谊,甚至彼此眼睫毛的长度,脸上黑痣的数目,无不一清二楚。
那时是对对方所带的东西,身上穿着的东西,怀着满腔的喜爱之情,一件件地抚摸过一般的日月……
那彼此怀念之情,用方才明子只见过一次月冈穿过的那双鞋就记住了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了。
还有,月冈老师对于明子看过那双不大像样子的鞋而且直到现在仍然记得也并没有不好意思。
那不是高高的鞋跟,柔软细腻的皮革,合乎小姐们时尚的那种鞋,而是为了和残疾儿童们在一起便于活动的鞋,月冈以为明子理解这一点。
月冈对于她的鞋如何并没介意,可是对于头一次看到的明子这身和服却是十分注意,看得津津有味。
"非常合身哪,明子!真漂亮!就这样也挺好,不过既然穿这么漂亮的和服,稍微化妆一下那就更好了……薄薄地抹一些胭脂也好嘛。"
"我可不愿意,姐姐。"
明子漫不经心叫了声"姐姐",脸不由得红了。
"嗯,我呀,根本不能化妆,因为净往操场上跑,脸上晒得黑黑的。脸部的皮肤也厚了。可是还算个姑娘吧,所以也就未免觉得凄凄凉凉。因此呢,看到漂亮姑娘,总想劝说她们化妆,你说可笑吧?"
"姐姐不化妆就很漂亮呢。"
"照你那么说,你也是不化妆就更好看的啦?"
"反正我……"
明子孩子气十足地摇着头,月冈看到她那摇来摇去的头发便说:
"还梳刘海头哪,不留长发?穿和服了,我以为是准备毕业呢。"
"离毕业远着呢,明年春天哪。"
"可也是。"
说到这里,月冈也笑了。
"不过说话就到。毕业的年份来得特别快。"
达男好像有些不耐烦似地望着她俩。他站在门厅那里,也许他在想:你们打算聊多久才算完呢。
"大娘,花子呢?"
达男说着话便一个人先进去了。
花子母亲本想等月冈老师和明子的谈话告一段落,可是等得令人焦急,便催促明子:
"好,请吧,明子姑娘,请到屋子再……"
"哎呀!"
月风似乎发觉,便说:
"不成体统的站着闲聊!大娘,请原谅啊。见了明子的面,我就成了女学生啦!"
"难怪嘛,月冈老师到我们家来,明子姑娘是没有想到的吧?"
花子母亲这么说。
"家庭访问哪。这是当教师的……"
月冈摆起老师的架子说:
"啊,多么招人喜欢的草履呀。"
"让皮鞋暂时歇歇。"
"对!"
月冈稍一屈膝,就把明子刚脱下的一只红草履拿起来。
明子吃了一惊,边自己伸手去接边说:
"啊,姐姐,你别……"
"真可爱,我羡慕着哪。"
月冈手里的草履仍没有放下。
虽说那草履还是新的,但是,穿在脚上,踩在地上,可以说是始终位卑的草履,但是被月冈老师拿在手上,它那红色仿佛立刻鲜亮,显得生机勃勃!看起来那是少女的象征,的确是不可思议的。
我想,做这草履的人,为了使姑娘喜欢它,为了使姑娘穿起来显得美,一定是挖空心思想尽办法吧?做草履的人也罢,草履本身也罢,也许都以为穿在明子这样高贵姑娘的脚上为荣吧。
明子想,虽是平凡的草履,但必须重视它。
明子还想,如果和月冈在一起,就会自然而然地明白许许多多事物的好处,以及它们的美好,那该多好啊。
即使明子对花子母亲道过寒暄,行过了礼,坐在褥垫上了,月冈老师依然眨着两眼看着她,似乎深有所感地说:
"明子真的长大了。"
"净让人心烦。又来这一套……"
"三四年之久没见面了嘛,当然的啦。一穿和服也许就显出大人气啦?我看不是这么回事。也许穿上和服反而显得年轻吧?"
"够烦的了,已经……"
明子的脸红了。她说:
"你是专为开玩笑来的。"
"你用长袖把脸挡起来让我看看。"
"不知道!"
明子站起,逃进相邻的房间去了。
从她的背影看到,那是用半幅材料做的腰带,打的结垂在腰际,非常好看。双肩留出富余尺寸,以便将来放出袖长的肩膀,有些翘起。紫地的平纹棉绸印着白色大芙蓉花。清丽的和服,加上剪裁得长长的大袖,显得高雅。而且由于明子长相俊俏,所以不论穿什么都特别好看,显得特别清纯无瑕。
已经是脱掉外套穿夹衣的季节了,过不了几天就是初夏,少女最美好的季节。'
不仅月冈老师,花子母亲也想摸一摸明子垂在腰际的结。
"整幅材料的腰带已经开始告别了,明子也不能例外。"[注]
月冈像耳语似地这么说。那话里也包含着自己的回忆。
花子母亲边斟茶边高兴地说:
"给花子以关照的各位,好像是下请柬全都请来了一般。"
明子也点头说:
"还有一个人,(口关)子如果来了那就齐了。大娘,用电话叫一下(口关)子好不?她一定高高兴兴地来呢。"
明子是很有自信的。就像她以一个小女学生敬慕月冈一样,小小的(口关)子此刻非常喜欢明子。但是,让月冈看到对她崇敬的(口关)子,还觉得难为情呢。
"达男哪儿去啦?"
明子问了一声。
"在二楼,好像忙着照看花子呢。"
"无论从哪方面说,达男最喜欢的是花子。"
明子和花子母亲不约而同地仰头看看二楼,然后招呼达男。
"达男,你下来给(口关)子打个电话!"
"(口关)子?啊,是那个孩子呀。我可不愿意给她挂电话,因为和她在电话里总是吵。"
他边说边拉着花子的手从二楼下来。
花子母亲感慨万分地说:
"老实说,为什么像花子这样的孩子总是受到大家亲切的关怀呢?"
看来她一时之间非常激动。她紧接着说:
"真的,为什么呢?"
"根本就不存在为什么嘛。"
达男爽朗地这么说。
受达男这句话的引发,花子母亲眼里噙着泪水笑了。她说:
"可是,我却常常自问这是为什么。这是人世间最好的呀。这孩子父亲如果在世,不知道他该多么高兴呢。"
月冈老师和明子都低头无语。
"话又说回来,如果她爸爸活着,现在一定还在那个山间小站工作,和大家也就无缘相会了。花子的教育自然也就不会有满意的结果吧?这一定是她爸爸保信她,拉着我们认识了你们大家。"
"对,那时候如果我不犯胃痉挛的老毛病,得不到站长的帮助,也就不会认识花子。"
达男一番话把大家逗乐了。
"照你这么说,是你的胃病把大家拉在一起的啦。"
连明子也开起玩笑了。
"能起这种作用的胃病还是常犯着点儿好呀。"
"好,一定。只是那股疼劲儿由你这位姐姐承担就行。"
咚咚几声鼓响,谁也没想到花子敲响了鼓。
达男吃了一惊,他说:
"啊,这鼓敲得真棒,花子!"
他像个孩子一样也敲起鼓来。
花子索性把鼓捶交给了他。
但她却还抓着鼓边。
"花子,跳吧!"
他说着话就抓过花子的手。可是他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把她的手紧贴着鼓皮,然后敲鼓,边敲边问:
"怎么样?害怕么?鼓皮颤动吧?这就是鼓啊。是空气在震动哪。花子的耳朵也和鼓皮一样。不过你的耳朵鼓膜尽管震动,可是花子依旧听不见。怪可怜的!"
"真是很出色的老师!"
月冈老师这么说。
"真的,真是个好老师。净想好点子,不知不觉之间就教会了花子识数和记下字母。"
花子母亲做了简短的介绍。
"啊!"
月冈吃了一惊,看着达男说:
"到我们学校来当老师多好,可是,这种家庭的小少爷,让他干这种事,未免不现实吧。"
"我能去呀!"
达男说得很轻松。是笑谈呢,还是认认真真说的?无从得知。
花子母亲对明子和达男谈了他参观月冈老师上课的情况,给花子买了大鼓。
还谈了月冈老师看了花子的学习情况,说是如有可能就送她进学校。而且,月冈老师的意见是把花子放在聋哑孩子里,让她接受那里的教育试试看。
"好,花子!这口可学校、学校、学校啦!"
达男还没有把话说完,就猛地把花子抱起,举得老高老高,同时紧着转圈子。
这是一个以花子为中心,善良人们的一次亲切温馨的聚会。
花子母亲理所当然地想起花子父亲。
心头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山间车站。
那个山间小镇,此刻该是雪融冰解,草芽饱胀,嫩叶初绽芽苞了。但是,高山之颠仍有残雪,河里挤满了化冻之后的冰块吧?
没有光亮,没有声音,仿佛冻结在黑暗的河底一般的花子的心,也像因为春天的到来而开始流动的水那样……
第十八章 希望的大海
花子母亲想当一位盲人学校或者聋哑学校的老师,为了和自己女儿苦境相同的孩子们奉献此后的人生。
自从和月冈教师见面之后,这个决心更加坚定了。
"您的家属或者您的亲戚之中,有耳朵不好的吗?这种话,我常常被人问到。"
这是月冈老师对花子母亲说过的话,因为自己的亲属之中就有聋哑孩子,所以当了聋哑学校老师的也许并不少。
对于这种残疾孩子们,一般人的生活中是把他们淡忘了。待到自己的近亲之中的所爱者出现了盲人,聋哑人,这时他们发觉,人世上有同样苦恼的孩子们很多,从而产生了真正的同情。于是想到,不仅帮助自己的孩子,而且还要帮助别人的孩子。
花子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盲人学校、聋哑学校都有师范科,以此培养教员。花子母亲打算获得这两方面的教师许可证。
为了花子,这是必要的。
但是,同一时间不能去两个学校,先去哪个,她拿不定主意。她希望,如果能办得到,她愿意和花子一起去一个学校。这样,她陪花子的同时,自己在师范科学习,可以说两全其美。
但是,像花子这样又盲又聋哑的孩子,盲人学校不收,聋哑学校里也没这样的孩子。总而言之,能对聋哑人和盲人施教的设施,当前的日本还没有。
但是,月冈老师对花子给以深切的同情。她对她的学生做"家庭访问"时,顺便来看她们母女。
她对花子母亲说,凡是她自己能教的,她一定教教她。她说:"我希望得到校长同意,我就说,我想把花子放在我的班里。和别的孩子一起教,无论怎么说也有些勉强,不过,仅仅进了学校也许就起些作用呢。"
"是,只要能进学校,那就比不进好……"
花子母亲对这件事决心抓住不放。
"不过,现在就指望这个那可不大现实。我只是想试试看,明确的希望连我也没有。至于您这做母亲的,就只好请您怀着一切只能通过试验看结果的心情了。但是,花子的教育如果获得成功,也算我立了一大功劳。因为在日本是头一个嘛!不仅让花子一个人,而是让许许多多和花子相同的孩子有了希望。"
花子母亲紧紧地搂住花子说:
"花子,你可得认真对待呀!"
"大娘,花子没问题,聪明着哪!"
达男似乎为了鼓舞士气爽爽快快地这么说。
"对!教孩子,首先就得相信那孩子。"
月冈老师也表示同意。她接着说:
"不过,我这当老师的不大可能成为沙利文先生。
安妮·曼斯菲尔德·沙利文以海伦·凯勒的老师而蜚声于世。
沙利文到海伦·凯勒家来当家庭教师那一年,海伦7岁(按日本习惯是8岁),沙利文21岁,也就是公元1887年的春天。从那时到现在,几十年之间,沙利文为海伦献出了自己的一生。
海伦·凯勒是这样描写沙利文先生的:
"先生万一有个好歹,不知道这个世界会成了多么荒漠寂寞和乏味无聊的东西啊。那时可能我什么事也无能为力了吧?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工作时的自己会是个什么样子。三十年之间已是我的一切的先生……"
这"三十年"是距今已经二十年前了。其次,她还说:
"说实话,如果没有这位先生,对海伦来说,可能是生命将不成其为生命,天堂也不再是天堂吧。她说,她自己完成的事,全是通过先生完成的。从来没有说过是她一个人完成的,连一次也没有说过。其次,不写先生的事迹而只写自己,一次也没有。"
确实如此。是沙利文先生的爱心与诚意,以及不懈的努力,培育出海伦·凯勒。
施教者和受教育,这两个女人一心一意,创造了一个奇迹。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从人生的旅程上一路风华地走来。
月冈老师把海伦·凯勒写的五部书的日译本借给了花子母亲,希望她务必读一读。月冈说,一定得到鼓舞,获得力量。还说,不仅是盲人与聋哑人,也是所有不幸人们的'圣经'。还提到,这样健康、明朗、感染力很强的书是很少见的。
根本没有残疾人的偏见,或者悲观的踪影。通篇充溢着光明与喜悦。
这本书反复告诉人们的是,即使眼睛看不见而且耳朵也听不见,但生在这个世上该是多么幸福与美好。
"海伦·凯勒既喜欢音乐,也歌唱月亮和星星的皎洁。"
"啊?连月亮和星星也……"
花子母亲吃惊地反问。
她确实不解,盲人怎么能看见月亮和星星。
"对,因为她用全身心赞美自然。当初我也吃惊不小呢。像我们这样,虽然眼睛睁着,但是感觉迟钝,还不如盲人哪。"
月冈说完之后,忽然好像遥望远方的神情。
海伦·凯勒的书上说:
盲人是用心灵的眼睛看,色与形的美是什么,边想边……
聋人是用心灵的耳朵听,声音之美是什么,边想边……
从海伦·凯勒的书上虽然读到这样的句子,但是真正的意义却不懂。
如果对花子的教育成功,通过和自己"一心同体"的花子的心灵眼睛、耳朵,就能知道那些吧。
"我们一天到晚,因为眼睛看得见,耳朵也听得见,反倒忘了眼睛、耳朵的弥足珍贵之处。我教聋孩子们时,就常常这么想。以自己本来就是聋子的心情去听,那么,不论是河水声也不论小鸟的鸣叫声,是不是更加美好?……"
"是这样!"
月冈老师的话使明子大为感动。
一时说不清,总觉得接触到深深的情谊。
"只想花子是个可怜的孩子,那可不行。她也许有比我们更加卓越的灵魂。让我们大家把这个灵魂摇醒吧。"
花子母亲高兴极了。她自己决心当个好老师,决不次于对自己讲这番话的月冈老师。
花子和母亲进的学校,大致就这么定下来了。
花子也许不被批准正式入学,但是,还是有可能作为月风老师的特别学生而留下来。
大家为了送月冈老师,一起穿过了上野公园。
到了电话亭前时,明子问:
"达男,你没给(口关)子挂电话吧?"
"对。净注意听月冈老师说话,就把招呼(口关)子的事给忘了
花子母亲接过话茬这么说。随后微笑着说:
"等我给她写个信,告诉她,花子也快上学了……"
树木嫩叶的香气从远处不断飘来,同时也听到火车的响声了。
花子母亲的头稍微低着往前走。
她在想,那火车是朝着花子父亲任站长的那个方向开去吧?"
父亲在山间小站上送往迎来的火车,现在依旧是每天到达这里,也每天由此开出。
"大娘!"
达男突然喊了一声。
"这个星期天上伊豆去不?我和姐姐两个人去呀!"
"去伊豆?真好!"
"去吧。带着花子去,准有趣。"
"达男又要闹胃痉挛啦,可真够受的!"
达男爽快地笑了,然后拉住花子的手说:
"花子,去吧。花子,你还没看见过大海吧?
"岂止大海,什么也没看见过哪"
"那就让她摸摸大海!"
"啊,花子,就用你这双小手摸大海?"
明子立刻拉住花子的另一只手。
花子母亲也没去过伊豆。不过,那明丽的大海和天空立刻浮上心头。她想去看看呢。
细想起来,从把家搬到东京以来,哪里也没去过呢。
等到上学的时候,忙的事就多着呢。新的生活开始之前,短暂地旅游一次倒也不错。于是就和明子他们约定了。
星期六午后。
花子母亲把她抱在膝上坐在佛坛之前,行过礼后说:
"我们走了。"
花子始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吹灭佛前灯,关上佛龛门,花子母亲心情有些凄凉。
空着自己的家而住在外面,到东京之后还是第一次。
况且,根本没有想到,带上花子出去观光旅游。
花子母亲来到街角,回头再瞧了瞧,总觉得放不下这个家。
独立一幢,关门闭户的这个家,在五月的白昼里看起来寂寞又孤单。
"小小的家呀!"
母亲对花子小声说。
花子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停下来,所以使劲拉她的手。
花子穿着新鞋,新的西服,高兴极了。
在东京车站上等候的达男一见花子就说:
"花子,好漂亮的西服呢?"
达男摸摸她的袖子,花子自己也摸摸前胸,提一提裙子。
然后提起一只脚跺一跺,让别人知道脚上穿的新鞋。
"哈哈,鞋也是新的呀"
达男用脚轻轻踢花子的鞋。
"啊,达男!"
明子立刻纠正弟弟,此时的花子却啊呵地喊了两声。
"像乌鸦一样的声音,说明她高兴呢。"
达男大大咧咧地敲敲花子的肩膀。
明子庇护着花子,把她拉到自己的跟前。两手放在她的肩头,前前后后地看着她。
"你这西服真漂亮!"
"是么,我出身农村,我还真不知好看不好看呢。"
看来她这位母亲是高兴的。
"可是我一想到花子看不见颜色和花样,就觉得为她选颜色啦,花样啦,全白搭。选择自己的衣服,挑选花样,她这一辈子也办不到了。不再有女孩子应有的此种乐趣。给她穿上新衣,她也只是摸一摸,从触摸中感到高兴而已。"
"手感好的最好呢,天鹅绒面料的西服一定错不了。"
明子曾想过,给花子缝制一套西服。
没有妹妹的明子,不能穿的衣服很多,她想把那些衣服改做成花子穿的。
此时的达男穿着中学制服上衣,短裤,背着旅行背包。
花子母亲说:
"达男,从你这身打扮看……我们是徒步么?那可糟了。"
"根本没有徒步走的时间。今天去下午下田港。明天早晨越过天城山,用两天时间在伊豆岛上转一圈。一概坐长途汽车。"
"大娘一定疲劳吧?"
明子这样问了一句。
花子也买了孩子票,那票已经剪过了。
花子突然停下来,摸了摸剪票员的腕部。
大概她以为那位山间小站的剪票员就在这里。
但是从后边涌来的进站旅客行列,把花子给冲走了。
花子母亲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人群、车站建筑物。
花子父亲当过站长。那山间小站和这里的车站相比,简直是小棚子。
但是,站在这首都的中央车站,却想起了山间小站的岁月,那时的生活。
当然,主要是花子的父亲。
正要上火车,花子忽然大声喊叫"火车!火车!火车!"
强烈的震动像电一样传遍花子身体,又极其生动地表现出来。
她两手伸开,仿佛想抱住火车,并且拍打它。
有的旅客斜眼瞥瞥这个行为奇特的孩子,然后争先恐后地上了车。
"对了!花子是喜欢火车的呀!"达男笑着想把花子抱上火车。
但是花子却把达男的手甩开。好像她根本就不想上这个火车。
她一只手抚摸着火车,一个人大步朝前走去。
达男忙上去,边追边喊:
"花子,不是和火车玩,是上火车走的呀!"
花子离开火车,在站台上急匆匆地到处走,伸开两臂在寻找什么。
"啊!她是在寻找爸爸!"
她母亲这么说。
花子好像从梦中醒来一样,突然站住,哭出声来。
她母亲跑上前去把她抱起。
上了火车花子仍在哭。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却完全像个婴儿一般哭个没完。
而且抽抽搭搭,不像一个孩子在哭,而是令人闻之心酸的大放悲声。
车里的人不可思议地看着花子。
她母亲用衣袖遮住花子的脸,紧紧搂在怀里。
"花子是在寻找爸爸呢。"
明子小声告诉达男。
"寻找父亲?"
达男不解地问,他说:
"可这不是东京车站么?"
"东京车站啦还是别的什么站啦,花子没法知道呀。"
"没这码事,她懂!"
"情绪稳定时当然知道,可是当她摸到火车时,高兴得吃了一惊,错把它当成父亲工作的车站了。"
"也许吧。"
"一定是这么回事。所以发觉情况不对,就哭了。"
"嗯?不过,想到父亲在东京车站,这是不可思议的。"
"她怎么知道那是东京车站呢?一想到那是火车,花子就忘了这里是哪里了,她只想,火车旁边必有父亲吧?"
花子母亲也对这话点头称是。她说:
"也许就是明子说的那样。因为这孩子还以为父亲健在呢。"
达男和明子沉默无言。
火车开了。
花子从母亲衣袖下露出脸来。她不哭了。
过了一阵,仿佛温暖的光明从心里升起,花子有了笑容。
"呶,大娘,花子大概想的是坐着火车回父亲那里去吧?一定是这么回事。"
这回是达男解释花子的心思。
"也许是这样。"
花子母亲作了这样的回答。她还说:
"不过,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好不容易组织一次愉快的旅行,弄得悲戚戚的,就没意思了。"
"不过,花子在想什么,如果我们不知道,那可太可怜了。大娘你很了解花子想说的事么?"
"大概吧。因为我是一年到头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母亲嘛,手比划啦,表情啦,都懂。还有,啊啊的声音也表达好几种意思。"
花子母亲这么说明一番。
"可是,我以为以前的老办法不行。和普通的孩子相比,花子想说的事情,简直是微乎其微。也就是说,花子的智慧落后那么个程度。许许多多的事,还必须由我们对花子说出来,同时也力求花子把许许多多的话能够对我们说出来。不然,她将永远是个婴儿,毫无变化。
明子觉得达男说的也许确有道理,所以她一直听下去。
虽然人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是由于人各不同,世界的广义可以说也大不相同。一个人自己所见,所闻,或者所学,从而获得所知的那个范围,也许就是那个人的世界。
明子不知道的事,在这个世界上还多得不可胜数。想到这里,明子似乎坐不住了。
看不见,听不见,不能说话的花子的世界,是多么狭窄啊。
花子是怎样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明子是想象不出来的。
在纯洁、清丽的花子的面孔深处藏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心灵世界,细想一下,颇为神秘。
但是,如果这么说,明子也不例外,她就常常不知道自己的心。人的心是不可思议的。
"呶,大娘,您想的什么事花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明子提出了这个问题。
"说起来嘛……"
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既不会说,也看不见脸色,怎么能够明白呢?"
"虽说明白,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吧。这才是亲子关系嘛。"
"对!"
明子点了点头。
"这孩子毕竟是人嘛。"
花子母亲说到这里芜尔一笑,她说:
"只要活着,不管怎样,总能明白。母亲的心,她的孩子多多少少会懂得的。"
东京和横滨,两个城市已经街衢相连了。
火车穿出横滨市街之后,花子就开始摆着手欢腾起来了。
从车窗吹进来郊野的风,大概使花子大为高兴。土的香气,使花子倍感亲切。
麦穗已经泛黄了。
"花子也是山里长大的,还是乡村好。东京憋得慌。"
花子母亲颇有所感地说。
铁路旁边有一个小牧场,五月的太阳照在牛背上,熠熠闪光。
沙滩上的松林绵延无尽。松林断开的地方,亮光闪闪的就是大海。
明丽的东海道景色,使花子母亲感到新奇。
"大海呀,花子,海!"
母亲摇晃着花子。"大娘,花子的字母带来了?"
达男从她母亲的手提袋里拿出木头字母,找出拼成海的两个字母。
他把两个字母摆在手掌上,让花子触摸字母,同时自己读出声来。但是花子不懂。
"对,花子不知道海。没有摸过大海嘛!"
这回他又掏出河的两个字母。
花子很高兴,她用手比划着水的流动。
"记得清楚,好啊!"
达男抓住花子的手腕,让她摸父亲的两个字母。
花子一边啊,啊,啊地喊着跳起来。
"啊,花子!"
明子高兴地喊了一声,当她瞥了一眼花子母亲时,却听她说:
"达男,停下来,不好!"
"为什么?"
"她如果以为我们这是带着她去见她父亲,那不太可怜了么?也就等于骗她了。"
"对,对!
达男挠了挠头,然后急忙找出母亲的两个字母。
花子微笑,抓住母亲的两肩,紧紧伏在母亲怀里。
"啊,真讨人喜欢!"
明子这样说了一句。字母具有如此美好的作用,使她大为感动。
达男一声不响地看着花子。
花子伏在母亲怀里没多大工夫就睡着了。
"景致啦,什么啦,一概看不见,好不容易出来旅游一次,她太扫兴了。"
花子母亲看着熟睡中的花子自言自语地说。明子却说:"不过,景致已经写在花子脸上了!"
决非夸张,强烈日光中的绿色,将要写在人的皮肤上,十分鲜亮。花子那漂亮的脸像一面镜子,映给人们眼里的,是她的天真烂漫的光采……
车过小田原附近的铁桥时,花子一激灵醒来。她大概以为快到爸爸所在的地方了吧。
因为,她爸爸当站长的那山间车站附近,也有一座铁桥。
花子曾经每天听到火车从那铁桥通过时的响声。
是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而且是和卡罗在一起。
卡罗现在怎么样了?花子母亲此刻想起了她们迁往东京时送给山间车站一位员工的那条狗。
这时,火车行驶在山崖上,山崖下边就是大海。
大海仿佛开满了白花一般,全是小波浪。每个波浪都闪烁发光而且全都颤动着。
仔细看才知道,大潮的水流进了热海的海湾,在岸边画个圆,然后再出去。那是温暖的黑潮。
伊豆半岛伸进大海的三个海角,在海的对面整齐地排列着。
火车一过热海就和东海道线分道扬镳,跑在伊豆的海岸上。
眺望颜色很深的大海,觉得渐渐地大起来了。
"啊,辽阔的世界……"
花子母亲似乎胸怀广阔了。
海风吹来,花子把小手伸出窗外,不停地摆动。